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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103)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鸥.,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

    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来了,有的替尔依准备gān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曲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gān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大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身上更多的地方,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乎乎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gān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我们听到隆隆的pào声了。

    chūn雷一样的声音先是从北方茸贡土司的边界上传来,是解放军开山修路的pào声。也有入说,白色汉人和茸贡土司联军已经同红色汉人接上火了。

    索郎泽郎又回来了,这个忠实的人又一次失败了。这回,他丢掉的不是一只手,而是xing命。他的胸口给手提机关抢打成了一面筛子。他们打死了我的小厮,打死了镇子上的税务官,把他的脸冲着天空绑在马背上,让识途的马把他驮了回来。路上,食ròu的猛禽已经把他的脸糟踏得不成样子了。

    好多人都哭了。

    我想,好吧,白色汉人跟茸贡土司这样gān,我就等着共产党来了,举手投降吧。

    索郎泽郎下葬不久,从东面,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又传来了不知是开路还是打仗的pào声。pào在东方和北方两个方向,chūn雷一样隆隆地响着。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上控瞒了星星,像一块缀满了宝石的丝绒闪闪发光。麦其家的仇人,我那个店主朋友看我来了。他抱着一大坛洒,也不经下人传话,就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叫人把窗户关上,不再去望天空上的星皇了。下人点上灯,我看见他鼻子通红,不断流着些糊里糊涂的东西。我说:"你也染上梅毒了。"

    他笑了笑,说:"少爷不要担心,弟弟说他能治好。"

    "你弟弟?那个胆小的杀手?他不是逃跑了吗?"

    "他回来了。"店主平静地告诉我。

    我说:"他是不是已经把麦其土司杀了,要是杀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就了结了。"

    这时,他弟弟哈哈一笑,就像个冤魂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把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事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家之间那么有意思的事突然之间就没有意思了。

    前杀手哈哈一笑:"我没有杀你父亲,也不想杀你。"

    他哥哥不喜欢卖关子,问:"那你回来gān什么?"

    前杀手把一切告诉了我们。他在逃亡时加入了白色汉人的队伍,后来被红色汉人俘虏,又加入了红色汉人的队伍。他称自己为红色藏人,他骄傲地说红色是藏人里最少的一种颜色,但马上就会像野火一样使整个土司的领地都烧成这种颜色。他是替红色队伍探听消息的,他走到我面前,说:"我们两家的账有什么算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他重复了一次,"那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管家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说:"可我们少爷不是土司啊。"

    "不是土司吗?他是土司们的土司。"

    自从这个红色藏人来过,再没有人想投奔红色汉人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跟红色汉人抗拒没有好结果,所有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队伍都一触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带着队伍向西转移。向西,是翁波意西所属那个号称最为纯洁的教派的领地。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不得不向西去了。土司们并不相信西方的圣殿可以帮助他们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打了一阵,就向西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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