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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104)



    我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

    他的眼睛说:"那是早就该去的地方,可是你们老去东方。"

    "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

    "你们已经受到了惩罚。"

    管家说:"天哪,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成为一个书记官,到底还是一个顽固的喇嘛。"

    "不对,我是一个好书记官,我把什么都记下来了,后来的人会知道土司领地上都发生过些什么事qíng,从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开始。"他写道,他写下的东西都有一式两份,一份藏在一个山dòng里,后来总有人会发现的。一份就在他身上,他写下:"但愿找到我死尸的人是识字的人。"

    我不是土司,但我还是准备逃向西方。

    北方,茸贡土司领地上的pào声日渐稀落。东南面,麦其土司领地的pào声却日渐激烈。有消息说,是麦其土司的汉人妻子叫他抵抗,也有消息说,是白色汉人把麦其土司挟持了,qiáng迫他一起抵抗。总而言之,是汉人叫他抵抗汉人。我们是在一个有薄雾的早晨离开镇子的。离开时,管家要放一把火,被我制止了。我看看大家,他们都想放一把火,把这里的市场、银号、货栈,为过路穷人布施的施食所,还有那间墙壁花花绿的jì院一把火烧掉。所有这些,都是我这个傻子建立起来的,我当然有权将其烧掉。但我没有。我闭上眼睛,叫手下人把火把扔掉。扔在地上的火把腾起的烟雾,把我的眼泪熏出来了。

    管家提出去杀掉那个红色藏人。我同意了,是这个人有意把我bī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的。

    几个人骑马冲进了镇子,清脆的枪声在雾里回dàng。我勒马站在一个高丘上,想再看一看自己建起来的镇子,但雾把一切都遮没了。我没有看到过镇子现在的模样。枪又响了一阵,几匹马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藏人。我一催马,开路了,身后,传来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这些哭泣的下女们跟在桑吉卓玛后面,这些女人好像不知道我们这是逃亡,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节日衣裳。只有我的贴身侍女塔娜不在队伍里。桑吉卓玛说,她抱着那个价值数万的首饰匣子不肯下楼。

    向西的路,先要向南一段,走进山里,再顺着曲折的山间谷地往西。山谷会把我们引向一座座雪山脚下,那里才有向西的道路。那是朝圣者的路,现在,却响起了逃难者杂沓的脚步声。

    我们正走在麦其和拉雪巴两个土司的边界上,离东南方激烈的枪pào声越来越近近了。看来,我那老父亲真和红色汉人gān上了。

    听着激烈的枪pào声,我的心被忽然涌起的,久违了的,温暖的亲qíng紧紧抓住来,我都以为已经不爱父亲,也不太爱母亲了。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很爱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pào火下,自己向西而去,我把书记官、管家和女人们留在这里等待,带着士兵们往麦其管寨而去了。走上山口回望墨绿的山谷里留下来的人和白色帐篷,女人正在频频挥手。我突然十分害怕,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向东去的路,我们走了二天。

    红色汉人的队伍已经压到麦其土司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有红旗飘扬。他们的机关枪把大路都封住了,我带人乘着夜色才冲进宫寨。官寨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人,有藏人,更多的是白色汉人。楼上走着的是活人,楼下院子里躺着的是死人。他们苦战已经十来天了。我冲进土司的房间,这下,我的父亲麦其土司就在眼前了。麦其土司没有更见苍老,虽然须发皆白,但他的眼睛却放she着疯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我,手上还能进发出很大的力量。我是个傻子,脑子慢,但在路上的三天时间,足够我不止一次设想父子相见的qíng形。我以为,会面时,泪水会把我们的脸和心都弄得湿淋淋的,但我想错了。父亲朗声说:"瞧瞧,是谁来了!是我的傻儿子来了!"

    我也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接父亲和母亲来了。"

    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减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额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簧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簧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qíng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dòng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qíng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chūn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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