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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16)



    地里的罂粟已经开始成熟了,田野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寺里的济嘎活佛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这几年备受冷落的痛苦,恳切地对土司说:"我看,这一连串的事qíng要是不种这花就不会有。这是乱人心xing的东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来,袖在袍子里,这才冷冷地问:"这花怎么了?不够美丽吗?"

    活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学问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便赶紧合掌做个告退的姿势。土司却拉住他的手说:"来,我们去看看那些花怎么样了。"活佛只好跟着土司往乱人心xing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乎乎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流出了洁白的rǔ浆。

    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这牛奶一样的颜色?"

    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就像脑袋一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无云。一只白肩雕在天上巡视,它平展的翅膀任凭山谷间的气流叫它巨大的气流上上下下,阳光把它矫健的身影放大了投she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飞一面尖锐的鸣叫。

    活佛说:"它在呼风唤雨。"

    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前的什么事qíng都要解释一番。麦其土司笑笑,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他现在的处境,只是说:"是啊,鹰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现,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钻到dòng里去了。

    麦其土司后来对人说,那天,他教训了活佛,叫他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有好事者去问活佛这是不是真的。活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僧人有权拴释我们看到的一切。"

第二章 大地摇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

    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领地上初种罂粟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那时,济嘎活佛正当盛年,土司的威胁并不能使他闭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学问的人对什么事qíng都要发点议论的习惯使然。济嘎活佛坐在庙中,见到种种预兆而不说话叫他寝食难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静神敛息。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闪闪地来向他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动起来。他退出禅定,用指头蘸一点唾液涂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动不已,他叫小和尚拿来一片金屑挂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开口问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qíng。

    答说,入了dòng的蛇又都从dòng里出来了。

    "还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说,活佛英明,狗想像猫一样上树,好多天生就该在地下没有眼睛的东西都到地上来了。

    活佛就由人簇拥着来到了庙门前,他要亲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事qíng真正发生了。

    寺院建在一个龙头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门口,就把一切都尽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们所说的一切,还看见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层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气罩住了。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郎泽郎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色彩与花纹的死蛇,唱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

    耗牛的ròu已经献给了神,

    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

    耗牛缨子似的尾巴,

    已经挂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

    qíng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

    国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cha曲。这个故事叫做《马和耗牛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有麦其土司之前就广为流传了。有了土司之后,人们口头多了些颂歌,却把有关历史的歌忘记了。只有博学的喇嘛还能从一些古代的文书上找到它们。济嘎活佛曾潜心于本地历史的研究,知道有过这样一些歌谣。现在,没有人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汗水一下从活佛的光头上淌下来。他吩咐在藏经楼前竖起梯子,找到了记有这个故事的书卷。小和尚鼓起腮帮,chuī去灰尘,包裹书卷的绸子的huáng色就露了出来。

    活佛换件袈裟,挟起huáng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给土司讲一讲这个故事。叫土司相信,这么一首歌谣不会凭白无故地在小儿们口中复活。

    但他却扑了个空,土司不在官寨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官寨里的人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那些人忧心冲冲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活佛说,那他就见见在经堂主事的门巴喇嘛。

    门巴喇嘛对通报的人说:"他要见,就叫他来见吧。"

    这时,活佛坐在二楼管家的应事房里。经堂则在五层楼上。喇嘛如此倨傲,连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脸色。活佛十分平静地说:"管家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不过,大祸将临,我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一脸忍rǔ负重的神色上楼去了。

    麦其土司去了什么地方?

    嘘!这是一个秘密。我对你竖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诉你麦其土司带着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寻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huáng特派员留下的望远镜有了用场。我很容易就用望远镜套牢了父亲和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四处奔窜的身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要到田野里去吧。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专用的chuáng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张chuáng上和她gān事时,她就感到心惊ròu跳。如果土司要qiáng制,她就肆无忌惮地拼命反抗。这时,三太太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ròu里,嘴里却不断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们到外面去gān吧。"

    土司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央宗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惊异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qíngyù一样,十分奇怪自己对女人怎么有了这样的耐心与柔qíng。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好吧,好,等到白天吧。"而白天的qíng形并不美妙。我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这个qíng急的男人就是这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地的主人,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叫他和心爱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给许多来路不明的动物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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