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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17)



    溪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到近处却有几只癫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们赶走,它们不但不躲闪,反而冲着人大声叫唤。

    央宗刚躺倒在一块糙地上,又尖叫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几只田鼠从她的裙子里掉了下来。

    土司只好让女人站着,背倚一株高大的云杉。当女人的裙子刚刚撩起,男人的裤子刚刚脱下,他们赤luǒ的下身就受到了蚂蚁和几只杜鹃愤怒的攻击。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了野合的努力。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都被我尽收眼底。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非他们能在空中睡觉。但他们肯定不懂得这样的法术。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叫人在空中飞行,但也没有说可以在天上驾幸女人。当我把宝贝镜子收好,父亲和那女人气急败坏地从田野回来了。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缠着一条条颜色绮丽的蛇,在广场上歌唱:

    国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

    美玉彻底碎了。

    土司的yù火变成了怒火,传来行刑人一顿皮鞭打得小家奴们吱哇乱叫。土司的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qiáng力抢过来,和我母亲是用钱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证明她是个妖jīng。后来,济嘎活佛对我们说,妖jīng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后一种qíng形,所以在你们父亲身后,你们不要加害于她。这是后话。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旦真贡布站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广场上,央宗对土司说:"老爷,他们喜欢编歌,就让他们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们身边。

    哥哥说:"活佛说,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这些下等人编什么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丽。"

    三太太并不气恼,对着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挥手叫人们散开。

    土司和三太大穿过高大的门dòng上楼了。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父亲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孩子们唱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银子,要给三太太打下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我敬过水酒的银匠给召了进来。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我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dàng。

    叮咣!

    叮咣!

    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荫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qíng。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记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我也这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玛只和他见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隐隐作痛。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Rx房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据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rǔ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胀红了脸,喘着大气说:"我要把他做银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的儿子,将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qíng。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只huáng皮包袱。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dàng,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突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敬而远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cao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憎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gān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gān: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可以一边gān活一边闲聊。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爱的,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错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欢你是个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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