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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32)

  陆秋生介绍说,这几年一闹,国家的经济出现空前危机,上面也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国家就彻底乱了,所以才会有邓小平复出。邓小平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抓的便是经济,一批经济工作经验丰富的老gān部被相继解放,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周昕若便是其中之一。原本让周昕若担任革委会办公厅主任一职,可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发现一个新qíng况,他和极右分子余珊瑶组成了家庭,而且生了一个女儿。因为起用周昕若是中央点的名,组织部门商量了好长时间,只好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周昕若和余珊瑶离婚,组织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没料到周昕若说,我们根本没有在民政局登记,婚都没结,怎么离?组织部门最后要他写一个申明,和余珊瑶永远断绝关系,他不肯写。他说,他和余珊瑶原本就没有关系,何必要写?组织部无可奈何,虽然将他调回了省里,却没有下发关于办公厅主任的任命,他因此成了办公厅一个极其特殊的成员。

  方子衿想到,既然周昕若这面旗现在还打着,即说明他还是有权的,自己何不利用一回?为了自己的事,她绝对不肯求人,可这次是为了女儿。她说,哥,你能不能找周校长说说,让他帮梦白一个忙?陆秋生问,梦白怎么啦?她说,梦白今年毕业,估计逃脱不了上山下乡。我正为这事着急,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周校长?陆秋生说,这事你就不要去找他了,他忙得很,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机会给他递个话试试。

  两人继续喝酒吃菜,话题也慢慢扯开了。陆秋生说,胡之彦死了,你知道吗?方子衿突然感到一阵快意,自己的诸多磨难,都与这个人有关,没想到天地报应,这么快就替自己伸张了。表面上,她倒不露声色,问,怎么死的?

  陆秋生喝gān了碗中的啤酒,又要了一碗,大大地喝了一口,才开始讲胡之彦的事。

  胡之彦是最早起来造反的,开始还chūn风得意了一段,后来内部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是钻进造反派内部的阶级敌人,他因此靠边站了。流氓成xing的胡之彦,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带头造反,首先夺了厂领导的权,然后开始大量整人。妻子美貌如花的钢厂gān部郑忠明上了他的黑名单,他把郑忠明关了起来,极尽折磨。事后推测,他可能想bī死郑忠明,没有成功。他长期关押着郑忠明,又趁机霸占了他的妻子。林彪事件之后,以前的许多案子被翻了过来,又重新起用了一大批人。郑忠明恢复了工作,但没有恢复职务。

  对于胡之彦,郑忠明恨之入骨,表面上倒也保持很好的关系。那天晚上,郑忠明约胡之彦到他家喝酒,将他灌醉了。胡之彦一醉倒,郑忠明立即行动,用被子捂住他的嘴,将他闷死,半夜的时候,又对他的尸体进行肢解,在凌晨之前,将一些碎尸分别扔在好几个地方,其中头和手掌扔进了长江。这件碎尸案在宁昌引起了巨大震动,省革委会要求限期破案。可查了几个月,连尸源都没有查清楚。当时整个社会都是乱的,许多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或者是躲到了什么地方或者被家人藏了起来,根本无法查。

  恰在此时,李淑芬发现一些胡之彦的信件。据说,这些信件主要有三大类,一类是与他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写给他的,一类是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回件,第三类是林立果办公室写给他的。拿到这些信件,李淑芬如获至宝。李淑芬也是造反派,但受了胡之彦的影响,组成三结合领导班子时,她没有被“组阁”。拿到这些信后,她立即向批林整风办公室报告。省里成立了专案,把那些和胡之彦有过特殊关系的女人全都隔离审查,郑忠明的老婆也在其列。郑忠明不知底细,以为是案发了,第二天跑到公安局自首。

  方子衿问,那李淑芬呢?她现在又风光了?陆秋生说,李淑芬揭发胡之彦有功,被重新起用,现在是卫生厅革委会的成员,是唯一的女革委会委员,正chūn风得意。

  吃过饭,两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陆秋生指着那张又乱又脏的chuáng对她说,你就睡这里吧,我去找同事挤。方子衿没有回答,她心里很乱。陆秋生以为她是觉得这chuáng太脏,从chuáng底下拖出一口竹篾箱,翻出一chuáng有点霉味的chuáng单,说你换这个垫。这是新的,单位发的,我一直没有用过。她从他手里默默地接过chuáng单,站在那里,目光透过他的耳际,she向他身后的窗纸。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此刻她的眼中无物。他站在那里,呼吸开始急促,让她觉得地球在有节律地跳动,嘭嘭而响。那声音如大锤一般捶打着她,令她想变成一缕风从这里飘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语气平和地说,你休息吧,我走了。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跨出门的那一瞬间,抬起的右脚在空中停留了那么几秒,然后再落下去,左脚随后抬起时,高度不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几步,站稳身子,走了。她木木地站在那里,隐约觉得他其实是期望自己做点什么,可她又不清楚什么是自己能做的。目送着他远去,看着他有点佝偻咳嗽着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

  天亮了,各种响声从四周传来。这里七八十户居民,只有一间又破又脏的公共厕所,每天清晨,排队等厕所就成了头等大事。方子衿难得有一个清闲的日子,虽然尿憋,却也不想起来。她享受着大白天躺在被窝里的安逸,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也享受着chuáng上陆秋生所留下的特殊的体味。说来真是怪事,第一次睡在他的chuáng上,这种体味令她恶心得想呕吐,而现在,所有与之有关的一切,倒成了最甜蜜温馨的回忆。女厕所这端恰好对着陆秋生的后窗,她们所说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飘进来,落进方子衿的耳朵。最初是一个嗓门粗粗的女人说,昨天晚上某个女人叫得太欢了,隔好几家都能听到,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一个声音很细的女人也附和道,又不是第一天听到,他们晚晚都像猫一样叫啦。第三个女人就说,她的男人吃了么好东西?那东西流不光的?又不知一个什么女人,话题一下子转到了陆秋生身上,说右派也不知是么样熬的,听说到现在他都没碰过女人呢。粗嗓门的女人说,该不是有病吧,男人哪里忍得住?另一个说,是啊,男人急起来像饿láng一样。可他倒好,人家介绍了那么多,他只是一句话就把人家给顶了。尖细声音女人说,你们忘了?去年十三街的那个寡妇,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也不顾他是右派,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恨不得要睡在他家里。有人接着说,是那个经常来帮他收收捡捡的女人?蛮漂亮的呀。粗嗓子说,那女人的皮肤也不知怎么长的,那么白。还有那对奶子,像假的一样。

  迷迷糊糊中,方子衿再一次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想到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像塞着块布似的。这笔债,大概永远都无法偿还了,唯有给他做点事,作小小的补偿。她翻出陆秋生的ròu票豆腐票,提着篮子去了菜场。这时候是菜场人最少的时候,也是菜最少的时候。ròu摊前还挂着几块肚腩ròu,即使这种ròu,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方子衿没有挑选的余地,只好对售货员说,我要了这块ròu。售票员放在秤上称了一下,说五角五分钱,半斤票。方子衿问多重?售票员不耐烦地说,都快八两了,收你半斤票,亏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别人还要呢。方子衿连忙说要要要,付钱付票,拿了ròu,向鱼摊走去。鱼摊前只有几条鲢子鱼,不知放了多长时间,鱼鳞已经变成了黑色,硬邦邦的。鱼是不需要票的,不知是不是难以见到新鲜的鱼,因此吃鱼的人少了的缘故。她拿起一条鱼,按了按肚子,是硬的,说明里面没有坏,又放在鼻前闻了闻,确实是腥味而没有别的异味。豆腐摊子上只见一些空空的木板和星星点点的碎渣,旁边的木板上搁着一些香gān子,还有一些千张皮。方子衿每样买了一点,再去青菜摊位。这个季节不对,huáng瓜辣椒豆角什么的还在生长期,白菜红菜苔什么的已经过季,摊子上只有一些烂了菜帮的大白菜和一些皮蔫了还沾着土的萝卜。方子衿在摊位前看来看去,售货员不满意了,说挑么事挑,要就要,不要算了。她知道这些人自己得罪不起,连忙买了四只萝卜、两棵大白菜。

  回到陆秋生的家,估摸他也快下班回来了,便开始剖鱼做饭。那鱼摆放的时间太久,鱼鳞似乎和整条鱼粘在了一起,用刀剔不下来,最后不得不连整块皮都撕下来。开始煎鱼的时候,陆秋生回来了。跨进门便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老远就闻到香味了。方子衿说,早知如此,你为么事不给我找个嫂子?陆秋生顾左右而言他,说对了,我今天给周叔叔打了个电话,他让你把梦白的基本qíng况写下来。方子衿心中一喜,问他,有可能招工吗?他说,这个恐怕难,如果能下放到一个好地方就不错了。

  下午,方子衿帮陆秋生清理家务,心里一直记挂着女儿的事。下放就是下放,能有什么好地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的全都是农村,恐怕也就是矮子里面选长子,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那些有关系的,下乡几年,或者是征兵或者是招工,更有些人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自己顶着坏分子的帽子,家庭成分又是不清不楚,梦白一旦下乡,命运就难测了。她真的后悔当初要了这个孩子,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苦,当初何必带她来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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