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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万岁_黄晓阳【完结】(133)

  晚上吃饭,她对陆秋生说,哥,我不能在省城多呆,明天我想去看看吴丽敏,下午就回去。陆秋生说,你要回去也行,留时间长了,人家会怀疑的。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去看吴丽敏。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他沉吟片刻,说她最近遭了点不幸。方子衿心中一急,说,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陆秋生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劝你不要去。她的儿子学东出事了,你去了,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方子衿是看着学东长大的,还是学东的gān妈,听说学东出了事,她的心也随之一紧。她问,学东出了么事?

  学东高中毕业前夕,参加了“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学生gān部。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和他父母的逍遥派作风背道而驰。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一定要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下去没几年,整个人就变了。不久开始谈恋爱,甚至同时和好几个女孩子jiāo往。其中有一个女孩怀了他的孩子,事qíng闹大了。恰好知青点的负责人喜欢这个女孩,趁机大做文章,公安部门立案侦查,最后定了他一个流氓罪和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判了他五年。判决书不久前才下来的,吴丽敏两口子正为这事伤心呢,这时候去见她,又会搅乱她的心qíng。

  听他这样一说,她觉得有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悄悄地离开。

  陆秋生执意要送她去车站,她自知拦不住,便依了他。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时为自己买了一大堆物品,有几块布料,好几斤不同颜色的毛线。方子衿说什么都不肯要。他说,我买都买了,不可能退回去。而且,这布是花的,毛线的颜色也只适合女人,我又没有别的女人可送。方子衿只好收下了。

  进站了,方子衿向他挥手,说,哥,你回吧。

  他站在那里,说,好,我回去了。可是没有动,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她已经走进了那道门,回过头来看,在刚才站的位置没有了他的身影,她竟然会有一种失望的感觉,站在那里愣了几秒。坐到车上,她心中有些怅然,又说不出这种qíng绪到底从何而来。汽车启动了,驶出大院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陆秋生,他就站在大门边。看上去,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沧桑。她的心猛地一紧,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她异常冲动,很想叫司机停车,然后冲下去,扑进他的怀里。

  一切都只是想象,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中所有一切,醒来之后,都将不复存在。汽车并没有停下,她也不可能扑向他的怀抱。窗外的风chuī进来,扑扑作响,将所有的感伤一并chuī散了,不留痕迹。

  批林批孔达到高cháo的时候,方梦白毕业了,下乡通知下来,她被分到了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不久又进了农场中学当老师,教初中英语。方子衿知道,这是周昕若和陆秋生帮了忙,别的知识青年下乡,去的是最边远的农村,方梦白却从灵远县到了宁昌市郊,等于是变相进了省城,相比而言,确实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好。

  不幸之中,这倒是个万幸的结果。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姗姗而来时,虽经多次扫除封资修运动,骨子里仍然没有退尽远古愚昧qíng结的中国农民以及乡下小镇的镇民们,心中充满恐惧。许多人看着年历发呆,因为时光的车轮在这一年的农历八月会进行一次重复。从远古传下来的许多民谚,都是与闰八月有关的。孩子们唱,闰八月闰八月,阎王放假鬼门开,大鬼小鬼跑出来。大人们则在默默地念叨,闰七不闰八,闰八拿刀杀。

  一月九日清晨六点,全国各地无以数计的广播喇叭同时响起《东方红》乐曲,开播曲之后的报纸新闻摘要节目开始,女广播员以比平时慢不止一个八拍的声音读道:“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沉痛宣告……周恩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

  全国各地闻风而动,四处搭建灵堂。随后几天,全国各地民众一次又一次向总理遗像告别。一月十五日,全国各地的民众抱儿携女,赶到设在各地的灵堂,同步参加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周恩来追悼会。正哭声一片的时候,突然传出一个通知,说是追悼会改期了。于是,所有人哭着离去。谁也不明白这个通知意味着什么,就在全国xing的泪雨中,人民大会堂里的追悼会稍稍推迟后举行了。全国数以亿计的人与这次追悼会失之jiāo臂。

  七月六日,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正处于高cháo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再一次播出哀乐,同时传出播音员缓慢低沉的声音,宣告人大委员长朱德逝世。自此之后,所有人只要听到这种声音,便会胆战心惊。刚刚撤下不久的灵堂再一次搭建起来,无以数计的松柏扎制成花圈,泪雨在全国倾盆而下。七月十一日,全国人民送别了朱德委员长。

  灵堂还没来得及撤掉,手臂上的黑纱还仍然戴着,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时间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秒,唐山发生大地震。这次地震的威力,相当于四百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十六公里处的地壳同时爆炸。此次地震中,死亡二十四万多人,重伤十六万多人。北京感受到qiáng烈震感。

  大地震使人们突然意识到,别说防空dòng并不能保证安全,就连普通的居民房也可能成为自己的坟墓。所有的土坦克被铲除了,所有的防空dòng被弃置了。恰在此时传来消息,中原地区可能发生比唐山更严重的地震,各级革委会必须组织好当地gān部群众做好预防工作。于是,所有的房屋被弃置,人们纷纷住进了临时简易地震棚,每天二十四小时安排有关人员观察地震前的预兆。

  九月九日下午三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破天荒地cha播节目广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在其后一个小时时间内,这则广告连续播报了六次,每次播两遍。

  上班时间是不能开广播的,绝大多数上班的人员没有听到这则广告。那时,方子衿正在给一名女病人做检查。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检查需要脱裤子,女病友忸忸怩怩地躺在病房的chuáng上,满脸通红,却没有动。方子衿说,你到底查不查?外面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呀。听她这样说,女病友才一下把裤子全脱了,夹紧着双腿躺下来。

  远近各处的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来。这件事原本就非同寻常,方子衿关注的是面前的病人,没有注意到这非同寻常背后的深层原因。乐曲结束,七声报时钟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由于广播所在的位置不一样,声音传播的速度却是一样的,传到方子衿这里的时间完全不同。一时间,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地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十六点整。”紧接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乐,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女病友显然也被这哀乐惊呆了,趴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

  女播音员夏青低沉哀婉的声音传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沉痛宣告……伟大的马列主义战士、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毛泽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方子衿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她面前的那位女病友愣了几秒钟,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子一滚下了chuáng,裤子也忘了穿,哭着便向外跑。她跑到了外面走道上,正在外面等着看病的病友没有听到广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上前问她。她哭着说,毛主席……毛主席……其他病友问,毛主席怎么啦?她说,毛主席……毛主席逝世了。立即有人说,你别乱说,这是反革命罪。她向远处指了指,说,你们听,还在放哀乐。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声地号哭起来,接着,其他人的眼泪哗啦哗啦地开始流淌。整个医院传来的是一片哭声。

  那一刻,所有的工作全都停顿了,医生护士病人从各个诊室里走出来,茫然地在走道上惊惶地跑动,渐渐又会聚在医院门口,所有人都在发出同一个疑问,怎么办?中国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接下来,人们又走出医院,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一片泪雨,所有的人相互地问着:怎么办啊,这该怎么办呀。没有人想到自己该吃饭了,也没有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这样走这样问好几个小时了。

  那段日子,方子衿过得浑浑噩噩。失去了伟大领袖,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大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听到最高指示,却再也听不到最新指示了。生命,于是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别说是方子衿,就是全国所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的脑子加起来,也无法一下子明白那一年时间里翻天覆地接二连三的变化。毛主席逝世不足一个月,所有人都在思考将会由谁来掌舵时,突然传来消息,党中央在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以及叶剑英元帅的英明领导下,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一片欢腾时,方子衿却是忧心忡忡。路线斗争一次接着一次,斗来斗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她只不过小老百姓一个,甚至连小老百姓都算不上,是一个戴着坏分子帽子的女人。如今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奢望了,只希望女儿的未来能够比自己好,希望自己不再受到那带着人格凌rǔ的批斗,希望能够好好从事自己的医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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