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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短篇小说集_阿城【完结】(11)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创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一重人格里,失去监视的人格,搞得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所谓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非是失去全部的“自我意识”,他们常常有一个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gān着急。老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自杀,可是安娜“自己”最后自杀了,他拿她没有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jīng神卫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过“多重人格”者,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的转换而不一样。巫婆神汉常常做“灵魂附体”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换,你在证明那是真的时候,先要检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米烂了”,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学大寨,没有农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

古董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真是这样。

    小时候,家住北京宣武门内,离宣武门外的琉璃厂很近,放学後没事就去玩儿。一是有个姓松的同学家就在那边,到他家去玩儿。他家的院子现在想来就是古董,小,什麽都缩一号,非常jīng致的四合院,院门上有复杂的砖雕。

    清代的清教意识浓,皇城内禁娱乐场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门,前门,崇文门,才是花花世界。前门大街以东,也就是现在的崇文区,多匠作。宣武区呢,多戏园子、jì院、商店、茶馆、餐馆、各省会馆;秋决刑犯在菜市口,看杀人是民间的一大节日;民间杂艺在天桥,街角站着职业骂街的,收钱之後叫骂谁就骂谁,语词通俗刁钻,也是一派豪气;古董字画古旧书就在琉璃厂,举人士子穷读书的,搜寻故旧。所以宣武区可称得上是帝京的驰费之地,天子脚下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却多豪杰志士,琉璃厂以东,是杨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烟花巷是最时髦的,jì院是最早安电话的,革命志士在窑子里聚议,电话通知同志,饿了电话叫席,危险由电话里传来,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颚与小凤仙的佳话。窑姐儿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於是大臣和京官常有在南城另建宅院的,方便娱乐。这样的院落,比内城的正经宅院多人气,我的这个同学家,就是这种xing质。我心目中的理想环境,是这种小一号儿的,真正为人活得舒适,而不是为身份地位。不过这些俗世样貌,已经是消失的古董了。

    我这个同学很喜欢我到他家,一是我们的家庭都属於新中国的「敌人」,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甚为相得,没有政治的压力;二是他很喜欢向我展示他父母昨夜在chuáng上的痕迹。双人chuáng上,他象军事地图前的将军,讲解战役,我则象个下等兵,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劳改去了,家中并无战役。将军有一天说,「真想结婚了」,听得我肃然起敬,可不知道他看上了谁,因为我们上的是男校。

    二呢,是班上有个姓杨的同学,对山水画狂热,用毛笔蘸水彩颜料在任何纸上画贺天健式的山水,说实在,挺好看的。他家里在乡下,上学穿开裆裤,裤腰一折,用红腰带捆住,常被班上的同学笑话,可是踢球的时候,他守门最好,常常用裆就把球拦住了。我也是穿开裆裤的,和他一党,不过我的↓裆裤是改良式,系的是松紧带儿,坐着时肚子前会凸出一大块。我们两个常在一起,倒不是裆的原因,而是我也喜欢画画。我画的很杂,喜欢画什麽就画什麽,喜欢怎麽画就怎麽画。有一次画了一张花木兰给可汉搓澡,被老师没收了,估计是被老师收藏了,因为找家长谈话後没有还给我。

    我们两个都不屑参加学校里的美术小组,坐在那里画石膏,画静物,有摆样子给窗外经过的人看的意思。我们是放学後去琉璃厂的小子。

    琉璃厂,是我的文化构成里非常重要的部份,我後来总不喜欢工农兵文艺,与琉璃厂有关。我去琉璃厂的时候,已是公私合营之後的时代,店里的人算是国家gān部职工,可是还残存着不少气氛。

    安静。青砖漫地,扫得非常乾躁。从窗户看得见後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热着开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音。

    人和气。熟人进店,店员立起来招呼,请坐沏茶,聊,声音不大不小;一般人,随意检阅,刚有疑问,店员已经到了。我们小孩子,店员是不管的,可是要看什麽,比如书搁得高了,店员也够下来递给你。觉得好玩儿的东西,店员就自得其乐讲故事。我的许多见识,就是这样得来的,玉,瓷器,字画儿,印章。一个小孩子,其实对名家的东西并不当真,而是对喜欢的东西着迷,之後渐悟。

    店里的习惯,是培养将来的买主,可是新中国的下一代,是不会买古董了(钱就是一个问题,可当时的东西也不贵),他们是革命的接班人,跟着毛主席,砸烂旧世界,终於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风水轮转,一点不假,现在古董又值钱了。

    什麽东西一值钱,就有仿冒品,历来如此。

    有一本《金石书画笑史》不妨重印,或什麽讲古董的杂志连载一下,一定让看的人心qíng愉快。清代古砖值钱,因为值钱,所以官场中送礼讲究送砖。毕沅到江西做官(这官也实在做得是地方),有个知县送十多块砖,派人押来,因为毕沅五十大寿。

    毕沅当然是欢喜得很,赏了这个押差。押差当然也是欢喜得很,一欢喜就得意,一得意就想奉承。於是表功,说知县怎麽怎麽不容易,按照旧样仿,烧造,浸色,做旧,养苔。毕沅具体气成什麽样,很难想象,因为他素称通博,而且手下有一帮有名的金石考订专家,象宋葆醇、俞肇修、赵魏等等。

    不过钱泳的《履园丛话》也记了砖的事qíng。嘉庆年间谢启昆做浙江布政使的时候,因为整治庭院,挖出八块砖。砖上有「永平」字样,於是谢启昆考定为晋惠帝永平年间的古物。得了古董,谢启昆命名自己的书斋为「八砖书舫」,而且设宴雅集,自己赋诗纪之,和诗的多到数十人。偏偏有个人不识相,说这「永平」两个字是明朝永平府烧造标记,古董於是不那麽古了。谢启昆气得大骂「你们这类嗜古家,就会穿凿附会,一块砖也值得深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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