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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短篇小说集_阿城【完结】(12)



    钱泳记的这件事,好象不是在骂人,因为不识相的人也许说的是实话,只是不识相罢了,谢启昆则是将雅趣看得很透,把话兜底讲出来,倒有真意,谁还能再说什麽?

    认真说起来,清朝在古董的趣味上是很宽的。这和大清律有关。清朝的清教意识很重,规定八旗子弟不可经商,怕受腐蚀。不经商gān什麽呢?每月领了饷银,多也不多,物价稳定,吃穿够了,於是只好游手好闲,玩笼鸟,玩鹰,放鸽子,遛狗,斗蛐蛐,收鼻菸壶,听戏。

    因为听戏,八旗子弟养成为专业听众。听戏真的是听,不是看,眼睛是闭起来的,而且脸不朝戏台,更专业的是钻到戏台下面听。对这样的专业听众,唱戏的怎麽敢唱错?

    开玩笑的话,可以说大清朝亡於不许子弟经商。一八四○年前,因为瓷器、丝、桐油的出口,清朝是白银入超国,一仗打下来,贵戚才渐渐明白洋人是要有贸有易。清朝叁百年,如果贸易的意识健全,历史会不会另一种样子呢?

    我有时候到宣武区游逛,会想,古时候,这里是商业区呀。可是,它怎麽连仿冒古董的样子也没有了呢?

且说侯孝贤

    七十年代末,我从乡下返回城里。在乡下的十年真是快,快得像压缩饼乾,可是站在北京,痴楞楞竟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又喜欢看警察,十年没见过这种人了,好新鲜。尚记得十年前迁户口上山下乡,三龙路派出所的户籍警左右看看,说:“想好喽,迁出去可就迁不回来啦!”我亦看看左右。八零年,开始厌警察,朋友指导我说这才有个北京人的样子嘛。路何漫漫,接着虚心接受城里人的再教育罢。另一种回到城里的感觉是慌慌张张看电影。北京好像随时都在放“内部电影”,防不胜防,突然就有消息,哪个哪个地方几点几点放甚么电影,有一张票、门口儿见。慌慌张张骑车,风驰电掣,门口人头攒动,贼一样地寻人,接到票后窃喜,挤进门去。灯光暗下来,于是把左腿叠过右腿,或者把右腿放到左腿上,很高兴地想,原来小的在乡下种地,北京人猫在“内部”看电影呀。

    慌慌张张的结果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电影,心理学的逻辑认为“被诱惑”不成立。想想自己,有道理,应该不会“被电影愚蠢”,而是我愚蠢。但聪明人之多,使八十年代初五年大陆文艺热闹非凡。与其说政治集权,不如说文艺人将政治通于“商业广告”,凡触政治大小忌,必沸沸扬扬。也难怪,几十年下来,文艺人都兼jīng政治,只是闪避和手眼通天的区别。京中会议讲演繁多,小道消息惊心动魄,无数天才乃至各种主义直至特异功能,轮番淘汰。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本事,只好一个晚上都是梦。

    一九八六年chūn,由拍了《huáng土地》而声名大噪的凯歌介招荣念曾给我认识。这荣念曾甚是谦谦,骨子里却侠,我因下面一件事总要感谢他。

    一天荣念曾邀我去他那里,说录了几个东西,值得看看。荣念曾住北京西郊友谊宾馆,是个有警察把守的地界,我骑自行车去,自然被叱下来,在小屋里盘问许久。

    找到了荣念曾,五十年代曾经是苏联人住的单元里有一架日本电视机,还有一部SONY录像机。荣念曾把一盒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一会儿,影像开始出现了。初时我倒不在意,因为北京流傅各种录像带,又常会碰到十几人屏声静气地看妖jīng打架,带子翻录的次数过多,成年男女妖jīng真成绿的了。

    厂标之后是创作人员,导演侯孝贤等等,都规规矩矩。我还记得第一个画面是门柱上钉块小木牌,楷书“高雄县政府宿舍”,开始有画外音,好像是个男人揉着眼睛自言自语。我很喜欢这种似乎是无意间听到的感觉,有如在乡下歇晌,懵懵然听到甚么人漫声漫气,听也可,非听亦可,不必正襟。

    画面也像是无意间瞥到的,我于是危坐,好象等到了甚么。阿哈赢得玻璃弹子,将它们自以为稳妥地藏在树下,回去被母亲问是不是拿了家里的钱,犟嘴,被母亲打,直接转回树下,玻璃弹子统没有了,母亲用蒲扇打阿哈的小腿,阿哈跳来跳去,远处祖母坐人力车回来了,于是一家人走过去。摄影机并没有殷勤地推拉摇化。

    我心里惨叫一声:这导演是在创造“素读”嘛!苦也,我说在北京这几年怎么总是于心戚戚,大师原来在台湾。于是问道侯孝贤何许人,荣念曾答了,我却没有记清,因为耳逐目随,须臾不能离开萤幕。

    从来没有看到过拍得这么好的少年人打架。人奔过来,街边的老头依然扳着腿吃食,人又奔过去,转过街角,消失,复出现,少年人的jīng力,就是这样借口良多,毫不吝啬。挥霍之中,又烦愁种种,弹指间就嘴上长毛。第一次遗jīng,用手沾来闻,慌慌的。父亲死了,守夜时听鬼故事。母亲死去,哭得令哥哥奇怪地瞄一眼。人就是这么奇怪地长大了,渐悟世理。而明白之后,能再素面少年时的莫明其妙,非有特殊的品xing。

    在此之前,我看过特吕佛(F.Truffaut)的《四百下》(LesQuatreCentsCoups),好像只是用铅笔在纸上擦来擦去,一个电影就拍完了。当时也是打听这特吕佛何许人,说是法国人,于是铭记在心。后来在香港得陆离送的一薄本楚浮专集,才知道楚浮即是大陆译成特吕佛的,《四百击》译为《四百下》,但我喜欢楚浮这译名。

    看完《童年往事》我大概有些颠颠倒倒,荣念曾在一旁请人一顿好饭似地微笑着。看另外一盒现代舞蹈时,凯歌来了。凯歌拍完《huáng土地》后,正在筹拍《孩子王》,我怕gān扰他,言明绝不参舆,但还是忍不住用《童年往事》暗示了一番。凯歌到底qiáng悍,不受影响,拍成自己样式的电影,顺便用镜头将《棋王》、《树王》也轻轻扫dàng了,自有幽默在,令我思省当初用暗示gān涉创作自由的溢好心。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在香港留了一个月。一日方育平来,说侯孝贤这两天在香港客串舒琪的《老娘够骚》,愿意的话,去看看。当然愿意,并促快走,方育平说,要到晚上啦。

    方育平开车,走了很久。香港地方小,走那么久,无疑是我错觉所致。那时海峡两岸还在神经过敏抽筋时期,所以方让我候在路旁,他唤侯孝贤出来。当夜无月,又不在城里,黑暗中点了支烟,老老实实地吸,一会儿,方育平引侯孝贤、柯一正来,握手,与侯孝贤的第一面竟是看不清面目。互相问候,我当下即辨出《童年往事》要的画外音就是孝贤的声音。

    到得亮处,孝贤是小个子,直细的头发扇在头上,眼睛亮,有血丝,jīng力透支又随时有jīng力。孝贤很温和,但我晓得民间镇得住场面的常常是小个子,好像四川的出了人命,魁伟且相貌堂堂者分开众人,出来的袍哥却个子小,三言两语就把事qíng摆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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