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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8)

  与一个威尼斯人在一起,你很难预料到你会看到什么,可能的话,威尼斯人会把整个威尼斯岛翻过来向你介绍。时间晚了,没有看成我没听清的印染还是挑补绣。

  晚上请马克和周先生在“杭州酒楼”吃饭,这家馆子是上次小兰来时介绍的。菜上来后,周先生吃得苦笑。

  一整天都是风,威尼斯的木窗板在风中啪啪作响。

  第五节

  二十日

  仍然是风。

  晚上Luigi和Maurizio来,Maurizio在波隆那,他要写一篇关于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的论文。

  我的意见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中国的出现还不到一百年,是外来的,借用日文的“知识”(chishiki),中国传统上是称“读书人”和“士”。“传统”这个词,也是得自日文,日文用来翻译Tradition。

  传统中的读书人每天读书,目的是为了通过考试而做官,做了官之后,则整个家族的经济、政治状况都会有根本的改变。孔子第一个提出“有教无类”,使受教育者无分出身,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个新概念,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欧洲则是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才“有教无类”,因为需要认字的劳动力。孔子还指出“学而优则仕”,也就是为什么读书,搞得当今内地读书人对“下海”又恨又爱,一股子滋味在心头。

  传统中的读书人要读很多年的书,所谓“十年寒窗”。在这个过程当中,读书人经历的是一个自觉改造自己的过程,也就是读圣贤书,将自己思想中非圣贤的部分清除,这样才有可能在考试时答案合格,得以通过而能做官。因此中国的读书人与皇家及其官僚机器的道德一元化是必然的,道德的一元化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读书人与政治的一体xing也就是必然的了。我还记得我小学时代每年的cao行评语中“缺点”一栏总是“不关心政治”。

  不过这些都是复述huáng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的观点,这观点我很同意。

  用西方的“知识分子”来代替中国的“读书人”,会误解“中国知识分子”。中国如果有西方意义的知识分子,常常是由于个别人的xing格的原因,就好像麦田里总会有一些不是麦子的植物。我对知识分子不很重视,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定义都可以用在其他的“分子”身上,例如“独立见解”,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独立见解。反之,许多恶习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身上并不缺乏,例如狭隘、虚伪、自以为是、落井下石。

  所以我重视的是每个人对知识的运用,而非谁是知识分子。

  Maurizio说,六月将有一个中国团参加波隆那的博览会,其中有几位四川来的厨师,于是相约到时候去吃川菜。

  二十一日

  还是风,略小,仍冷。

  中午去街上买菜,又忘了威尼斯人中午休息,无功而返。威尼斯古代的中午休息吗?威尼斯警察局的答复是,不能改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一次入境签证为多次入境签证。法国因此不能去。

  二十二日

  米塔、安德雷从罗马坐火车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到威尼斯来,我去车站接他们。安德雷是大个子,很远就看得见他。米塔小巧,像一把阿玛蒂(Amati)提琴,总是背一个大包,用胳膊夹住。穿过幽暗的威尼斯,我们走回火鸟旅馆。

  我给他们做汤面和豆腐吃,馋起来也给自己做了一碗。

  汤面按照中国南方阳chūn面的方法,料底加的橄榄油,这里没有香油和冬菜,亦无葱,加一些煎豆腐的汁,用开水冲开,面煮熟后捞在汤料里,再放几片这里的苦菜,味道鲜起来。

  煎豆腐则是切几片咸ròu铺在锅底,再把豆腐切成片放在ròu上,撒盐,淋一点辣椒酱,想想意大利人总要吃番茄酱,也淋上一点。煎出来还不错,可惜豆腐太硬了。

  请他们喝咖啡,但我买了用开水冲的美国式咖啡。不明此道,惭愧,于是给他们沏茶。

  闲扯起来,谈到芒克,米塔和安德雷与芒克很熟。我非常喜欢芒克的诗。

  八四年夏天,中国已经开始经济改革,我和芒克去秦皇岛与人谈生意,以为可以赚点儿钱。芒克一到海边,就脱了鞋在沙滩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血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美诗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二十三日

  早上安德雷出去买报,买回来意大利人喝的咖啡。

  报纸中《共和国报》正好登了我为苏童的小说写的文字,其中谈的是他的“语气”。

  苏童无疑是现在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中有一种语气,这种语气没有几十年以来的bào力,或者说,即使苏童描写bào力,也不是使用bào力语言来描写bào力。

  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几十年来的bào力语言的yīn影下,他从yīn影里走过来而几乎没有yīn影的气息,如此饱满,有静气,令人讶异。如果了解多年来bào力语言的无孔不入,就可以明白苏童是当今自我力量最qiáng的中国作家之一。

  厨子身上总要有厨房的味道,苏童却像电影里的厨师,没有厨房的味道。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写出了当代中国小说中最为缺乏的“宿命”,这个宿命与xing格融会在一起,开始接续《红楼梦》的传统。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是排斥宿命的,同时认为艺术完全是工具,所以多年来文学里宿命消失了,从此任何悲剧故事都不具有悲剧意义,只是悲惨、诉苦和假阳刚,这一切的总和就是荒谬。

  苏童的许多小说都有宿命,例如《妻妾成群》,感人之处是隐藏在似乎是制度问题之下的命运。假如制度是决定xing的,那么不同制度下的人怎么样互相感受对方呢?希腊悲剧的力量为什么能够穿越制度的更迭,仍然控制着我们的jīng神?《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改编在我看来,这一点上自觉不到。

  中国古典小说中,宋明话本将宿命隐藏在因果报应的说教下面,《金瓶梅》铺开了生活流程的规模,《红楼梦》则用神话预言生活流程的宿命结果,这样成熟迷人的文学,民国有接续,例如张爱玲,可惜后来又断了。

  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历史主义统治了中国文学,而“历史”这个字眼本来就很可疑。用文学反映所谓的正确的历史观,结果是文学为“历史观”殉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常常重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却避开小说最后的历史说教章节的原因,我不忍看到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沦为一个三、四流的历史哲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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