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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日记_阿城【完结】(9)

  中国还有一位女作家王安忆,也是异数,她从《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到《米尼》,出现了迷人的宿命主题,使我读后心里觉得很饱满,也使我觉得中国文学重要的不是进化式的创新,而是要达到水平线。

  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些,像刘震云、李锐、余华、刘恒、范小青、史铁生、莫言、贾平凹、朱晓平、马原、李晓等等等等,也许我要改变过去的看法:当代中国内地只有好作品,没有好作家。

  中国传统小说的jīng华,其实就是中国世俗jīng神。纯jīng神的东西,由诗承担了,小说则是随世俗一路下来。《红楼梦》是第一部引入诗的jīng神的世俗小说,之后呢?也许是我错了。

  三个人在威尼斯闲逛。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闲逛。

  逛到格拉西宫,那里正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展览。意大利古代的素描,迷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中国古典绘画重视的笔墨也是这种素描关系,墨用得好,也是银质的。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完整象征,科学、艺术、人文。现在是分类领域里的奇才,为人羡慕景仰,中国科技类大学教育谈不上人文教育,综合类大学也谈不上,毕业出来的学生其实是“残疾”人。

  逛到葛根汉现代艺术博物馆,老太太原来死后葬在这里,墓紧靠着花园的西墙,我以为她葬在纽约。旁边还有她死前三十年间的六条狗的墓,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孩子们”。

  毕加索的“诗人”在这里。

  又到浮码头小饮,麻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突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

  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

  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二十四日

  米塔和安德雷傍晚回罗马,送他们到火车站,约好不久去罗马看他们。安德雷说不要在下个月底,因为米塔得了一个翻译奖,下个月底到南方去领奖。

  年初我得了NONINO奖,同时得奖的还有一个法国历史学家和一个意大利作家,他们领奖后的感言都非常好,我则说我的这个奖其实应该是米塔的,一定是米塔的译文好,才促成了十一位评委的决定。这不是客气。

  朋友木心在回答《中国时报》关于中国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血: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

  米塔今年其实得了两个奖。

  第六节

  二十五日

  我可以分辨出谁是威尼斯人,谁不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走得很快,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飞快地直奔目标,而且通晓近道儿。

  威尼斯人经常会碰到打招呼的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猫和狗都会摸清你的脾气。

  我在威尼斯走路的速度开始快了,这不容易,每天经上万只鞋底磨过的街石像冰一样滑。

  街上卖东西的人开始知道我不是日本人了。

  克平从巴黎打电话来,讲既然我不能去,那么他这个周末来威尼斯。

  二十六日

  偏头痛,左边,右边从来不痛。因为右边不痛,所以更觉得左边痛。

  曾经去看过西医,医生说,偏头痛是一种幻觉,实际上你的头没有发生什么事qíng,不要担心,吃一点阿斯匹灵吧。

  我想我自己脖子上的这颗头痛起来如此具体,不可能是幻觉。于是去看中医,大夫先号脉,之后看我伸出来的舌头,说,脉细弦尺弱,肾虚,yīn亏,yīn阳不调致虚火上升。开几副药罢,吃了若是症状减轻,再来摸一下脉,把药调整一下。坚持吃,若不过劳,两个月可以去根儿。

  我去看的这个大夫通西医,按他的解释是,头颅的颞骨处,有一个很小的dòng,面部三叉神经通过这个小dòng从颅内出来,若这个小dòng处的肌ròu或三叉神经发炎,就会头痛。发炎吃消炎药当然是对的,吃镇痛药也可以解决一时的疼痛,但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炎。

  中医用yīn阳概括人体内的系统关系,yīn虚就是系统不调和了。不调和的结果是虚火发出来,导致炎症,例如牙chuáng发炎,俗称火牙,脸上长痘等等等。一般人认为肾虚是房事过多造成的,其实“肾”在中医的概念里是一个系统,任何方面的过劳都可能伤害这个系统,造成“肾”虚。

  我的原因我自己明白,就是每天从半夜写到院子里的鸟叫了。你知道鸟在一天的什么时候开始叫吗?

  我现在知道威尼斯的鸟什么时候开始叫。它们在窄巷里叫,声音沿着水面可以传得很远。听到鸟叫,我就关上电脑,下楼,走到巷子里的一座小桥,下面是河水,其实是海水,在威尼斯你永远可以闻到咸腥味。威尼斯是一个海岛,海是亚德里亚海。

  桥头有一盏昏暗了整夜的灯。黎明前的黑暗中,鸟的嗓子还有点哑,它们会像人那样起chuáng后先咳嗽几下,清理清理。

  现在它们已经清理好了,所以声音传得更远了。

  威尼斯的水手也是在小巷河中的船上唱歌,唱完了,船里的游客和站在桥上的游客一起拍手,掌声像歌声一样,在小河里传得很远。

  因为偏头痛,三年前把酒戒了。我曾与朋友说过,如果有一个人突然把烟或酒戒了,千万不要和他们jiāo朋友,他既然狠心到可以戒烟戒酒,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如今我说过的话在我身上得到报应。

  我的人生就此失去一大境界。

  我的这颗头痛起来,人会失去平衡,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虽然躺着一样是痛。

  天亮的时候,那个斜钟塔开始敲起钟来,好像记记打在我的头的左边。

  二十七日

  与马克去S.GiorgioMaggiore岛,岛上有图书馆。这岛上大部分是GirogioCini基金会租下的,去,要预约。基金会图书馆买了台湾中央图书馆藏书的微缩胶卷,有一本目录,翻检之后,知道是当年北平图书馆的善本书,一九四九年转移到台湾。大概北京图书馆现在也买了这套胶卷。图书馆里架上的中文书大多是丛刊集成和佛学、道教文献套装。

  我不喜欢北京图书馆,甚至不喜欢所有中国内地的图书馆。内地图书馆常常夸耀收藏了多少万册书,但需按等级申请借哪一类书,我不是这个等级系统里的人,所以只好读不到什么书。中国为什么要发明印刷术呢?可能是预测到可以印钞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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