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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_许开祯【完结】(32)

  未等拴五子开口,叫眼官的蛮婆子便道:“叫你留你不留,偏要黑夜寻上门。”拴五子腾地跪下:“眼官娘娘,东家后悔了,叫我拿马驮你来了。”

  “羊盼”们惊讶间,就听叫眼官的蛮婆子说:“东宫娘娘上天了,西宫娘娘入海了,你家要是来灾了,必是先人不喜了。”

  天呀!跑腿拴五子一听这话,当下惊得,头直往地上磕。“娘娘说得没错,我家,不,是东家他……”

  “东家咋了?”

  “是……是先人……先人上了墙。”

  “哦——”月夜下,窑dòng里,叫眼官的蛮婆子唰地打起了三才板。这下,她终究相信自个没把方向蛮错,更没把此趟来的目的及艰难蛮错。她知道,考验她跟“羊盼”们的时机到了,蛮婆子的名能不能叫得更响,就看这趟了。

  “先人上了墙,后人必遭殃,三头猪,五只羊,全院上下黑衣裳。”

  叫眼官的蛮婆子再次踏进水家大院时,水家大院就不再是那座四平八稳福压八方的大宅院了,更像是闹了地震,院里彻夜闹出的惊喊声还有杀猪宰羊的嘶嚎响得整个青石岭都乱了神经。随后女眷们连夜赶做黑衣的神秘举动,越发让这座大宅子蒙上了一股yīn森。

  转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经历了一场劫难的水家总算从yīn霾中透过一丝气来。八个蛮婆子七天七夜不间断的禳眼让水家大院从一场生死劫中复活了过来。恭送走蛮婆子,水二爷蜡huáng的脸露出第一丝亮,站在清晨满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爷紧着的心缓缓舒开。十六,十六你总算来了。

  第四节

  本来,水二爷是舍不得让蛮婆子们走的,既然能把一厨房的老鼠安顿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应该留下,帮他把媳妇抬进来,帮他把宝儿寂寞的魂灵安抚好。可叫眼官的蛮婆子死活不答应,说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蛮婆子只帮人家安顿四柱,红白事儿,一概不参与。现在既然四柱稳了,水家不会再发生啥山摇地动的事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水二爷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当着全院人的面,水二爷举行了盛大的欢送场面,厚礼谢过后,后院牵出八匹马,备上红鞍红蹬,扯了十丈长的红绸子,打第一匹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dàngdàng,沿着二道岘子方向远去了。

  整个青石岭让那道子红染的,仿佛换了颜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爷心里,涌上一层接一层的波澜。叫眼官的蛮婆子说得没错,水家这些年发财,势是大了,可先人的担忧也大了,问题还是出在水家没后上。要是有个男娃,要是宝儿不早逝,先人是用不着这急的。眼见着水二爷一天天老下去,这院的顶梁柱,不稳了,东摇西晃了,得紧着想法儿,让顶梁柱稳当起来。

  稳当起来。

  水二爷叹出一声,这声叹,有太多的焦虑和不安在里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责在里面。一想先人,水二爷心里泛起的làng涛忽儿就没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乡人,是在水二爷的爷爷手上,逃荒逃到万忠台的,万忠台本来是个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儿发迹了,可偏是遭了土匪,连抢带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给糟蹋了。父亲早逝后,哥哥水老大一度心如死水,整天抱着个烟枪,要往死里抽,再也不把心思放日子上,眼看父亲留下的家业就要让哥哥水老大一咕嘟一咕嘟抽成青烟,十几岁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开万忠台,逃开那个给他希望给他梦想又把一切毁了的地方,来到了东沟,低下头狠上心给东沟何家当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么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岭温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爷心里,就会掀起一股接一股的làng。这是世事的làng,这是人生的làng,这是一个怀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发出的喟叹。

  “你个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爷耳畔里,响起一声恶骂。

  沙老鼠,是青风峡一带的人对沙乡人的恶骂,包括中医冷先生,急了也这样骂。在青风峡人眼里,沙乡就是苦焦的代名词,沙乡人,没一个不是苦命星,没一个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爷抢日月的。“你个穷命鬼家的,一个屁掰开了全家子吃啊——”

  这一次响出的,是亲家何大鹍的声音。

  当着他的面,亲家何大鹍就敢把这样的骂甩给大梅。

  沙老鼠!多么让人咽不下去的恶骂啊。可咽不下去还得咽,谁让你祖祖辈辈就是沙老鼠转生的呢。

  水二爷发了一阵子呆,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紧跟着,青石岭发出耀眼的灿亮。得行动了,不能让宝儿再等下去。

  刚刚缓了一口气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时分,一顶花轿载着水家几辈子人的希望,朝青风峡西沟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头带着几个半百老汉,跟着道士孙家班,朝二道岘子走去。这就叫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孙家班要在花轿进门前,将宝儿的魂灵牵回来,一并请来的,还有水二爷这辈子的冤家糙儿秀。

  西沟来路家,空气静得要压死人。一个时辰前,打青石岭赶回来的冷中医给拾糙号了最后一次脉,父子俩近乎绝望的等待中,号完脉的冷中医冷着脸道:“来路,不用了,药不药的,闲的,安安心心,让丫头上路吧。”

  说完,冷中医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头,打窑dòng里走了出去。来路父子哑巴着,两个人就像木头桩子,冷中医的脚步声消失很久,两根木桩子还傻傻地僵在原地。

  没有声音,没有哭,也没有叹。黑夜遮去了两个人的表qíng,看不出他们是痛苦还是绝望。

  老五糊没有来。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东沟媒人老五糊居然没有来。

  坡下的二婶倒是来过,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着一双红眼出去了。这阵,屋子里就三个人。老大拾羊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坡下二婶家,二婶能做的,就是替他们看好拾羊。

  丫头拾糙像根麦糙一样软在炕上,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

  父子俩就这样站着。

  站着。

  大约过了一生那么长,坡下终于响起脚步声,拾粮以为是二婶,后来一听不像,脚步声很密,很紧,一听就是来自青石岭的花轿。拾粮嘴唇动了动,冲爹说:“来了。”

  “来了。”

  来路死人一般把拾粮的话重复了一遍。

  父子俩仍就那么站着。

  轿子慌慌张张在院门口停下,借着稀薄的光儿,看见两个黑影儿疾步溜进院中,做贼似的扑进窑dòng,抱了拾糙就跑。临出窑dòng时,一个从怀里扯出一块红布,扔在了炕上,一个,从腋下抽出一沓黑纸,冷不丁地就打在了拾粮和来路脸上。拾粮和来路静静的,仿佛,窑dòng里什么也没发生。

  一阵密集的噪杂后,院门外静了,山坡上也静了,除了轿夫们点燃的那堆麦糙,整个西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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