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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44)

  「哎哟哟,您居然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实在难得。」罗中夏讽刺地cha了一句。当日他们拼尽全力破开了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却被一直尾随而至的韦势然坐收了渔翁之利,此后他一直耿耿于怀。

  韦势然道:「在云门寺你也见到了,为了锁住天台白云笔,笔冢主人花了多少心思来构筑困笔之局,又是智永的退笔冢、又是辩才怨灵,甚至连青莲笔都计算在内,环环相扣,致密至极。我原以为那已经是极致,可没想到笔冢主人在这高阳dòng内设下的困局,竟还在云门寺之上!」听他的口气,是真的十分敬佩。

  「什么极致?不就是沈括的石液墨海吗?有什么稀奇?」罗中夏不屑道。

  「石液墨海不过只是个盖子而已,真正的玄机,你已经身处其中了。」韦势然突然一指四周:「你可知这鼎是什么鼎?这砚又是什么砚?」

  「嗯?」罗中夏一下子被问住了,这爷爷与孙女一脉相传,都喜欢让人猜谜语。

  「彼得或者诸葛一辉没告诉你南明山中最著名的两块摩崖石刻是什么吗?」

  罗中夏立刻答道:「葛洪的『灵崇』与米芾的『南明山』,今天我已经都看到过了。」

  韦势然点头道:「不错。而这大鼎,就是葛洪的炼丹鼎;这砚,却是米芾从宋徽宗那里讨来的紫泥方砚。」

  相传米芾是个砚痴,一日觐见宋徽宗时,为其写完字以后,竟朝宋徽宗身后袖手一指,说陛下您能否把桌上这方砚台赏赐给我。宋徽宗知道他是个砚痴,又爱惜他的书法才能,遂赏赐给了他。这一方紫泥方砚从此名声大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

  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了实物,还被韦势然坐到了屁股底下。

  「其实,你不觉得在整个南明山的摩崖石刻里,有一个人的地位一直很奇特吗?」韦势然忽然换了一个听似完全无关的话题。

  「是谁?」

  「处郡刘泾。」

  韦势然这么一说,罗中夏忽然有了些印象。诸葛一辉曾经提及他的名字,似乎是与米芾同一时代的人。南明山两大镇山之题壁——葛洪「灵崇」与米芾「南明山」——与这个处郡的刘泾关系密切。葛洪的字下,惟有刘泾的议论赞颂最为显要;而米芾的题壁,gān脆就是刘泾亲自请来的。

  「难道说,这个刘泾其实也是笔冢主人的化身?」罗中夏猜测。这并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推理。在云门寺的时候,他们就发觉笔冢主人曾经化身萧翼,从辩才手里骗来《兰亭集序》。他在唐朝这么gān过,没有理由不在宋代也gān一次。

  罗中夏想到这里,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的话,莫非葛洪与米芾的笔灵,就是藏在这里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这鼎与砚只是镇守笔灵的器物,却还算不上笔灵。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让,他们亲手用过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笔冢主人竟不惜把这两位高人的鼎、砚藏在这深山里dòng之内,设成一个jīng密繁复的笔阵,作为镇护看守之用,可想而知,这藏在高阳dòng里的七侯之一该是何等尊贵!」

  罗中夏道:「听起来你已经全都了然于胸了嘛。」

  韦势然苦笑道:「你还没看到吗?我若了然于胸,何必困在笔阵里枯坐等死?」

  「什么?」罗中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韦势然的言谈太过镇定,他几乎忘了这老头如今是身处险境。

  韦势然拍了拍膝盖,颓然道:「唉,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我闯过石液墨海来到鼎中,满心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进入这葛洪鼎以后,却过于轻敌,反被困在了这一个阵里,如今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笔阵?」

  韦势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对我疑心颇重,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也只好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再试着破解一次了。」他挥手让罗中夏抱着小榕再退远几步,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用一层水雾把自己笼罩起来。做完这些以后,他略一欠身,从紫金泥砚上站了起来。

  他的屁股甫一离开砚台,那鼎脐上的盘龙纽立刻发出嘶嘶之声,高温气流狂涌。紧接着,立刻有一股金huáng色的火焰从鼎脐喷she而出,哗啦一下,瞬间烧遍了整个太极圈。从罗中夏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太极圈都在火焰中跃动起来,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他感觉脚下的鼎壁温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几个转念,就已经烫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拥有了生命一样,不时爆出来的火星如同野shòu的双眼在睥睨猎物。很快整个硕大的鼎腹都开始变成暗红色,绝望的高温化作无形的火龙,昂起赤红头颅围绕着丹鼎,仿佛要再现葛洪当年炼丹的盛景。

  就在罗中夏搜肠刮肚在想什么可以降温的诗句时,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韦势然有些láng狈地坐回到砚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几个破dòng,连胡须都被烧去了一半。鼎内又恢复了清冷幽暗的境况。

  「罗小友,你现在可相信我是在这困局之中了?」韦势然问,罗中夏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韦势然微微一笑,继续道:「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细碎闪烁吗?那在元素周期表里可找不到,乃是葛仙翁当年炼丹时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势极其猛烈,全靠这方米芾砚压在鼎脐枢纽之上,方能镇住。五行中砚台属水,紫金泥砚本来就是砚中水泽最盛的一种,米芾通灵的这一方水相更为显著。凭着这个,紫金泥砚才能勉qiáng压制葛洪丹火,不致喷发出来把这鼎炉重新点燃。」

  「可为何你一离身,火就烧上来了?按道理,砚与鼎之间的水火,不应该是自动平衡的吗?」

  「这困局妙就妙在了这里。这其中还有个故事,这方紫金泥砚是宋徽宗送给米芾的。徽宗这人也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砚台上题了『云蒸霞蔚』四字,却错题在了砚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畅,平白泄了这方砚台的水气。因为是御笔所题,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来。」

  韦势然低头指了指砚台,罗中夏站在太极圈外看了看,果然隐约可见四个汉字。

  韦势然继续道:「我猜笔冢主人拿这砚台来封丹鼎布局之时,一定是故意掩住这四字,使紫金泥砚刚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闯入南阳里dòng,他必须身怀笔灵。笔灵本是才qíng所化,那『云蒸霞蔚』四字是徽宗亲书,也有了灵气,感到有才qíng临近,便会从砚池淌口浮现出来。这一显露,令砚台少泄水气,原本脆弱的均衡状态就会被立时打破。紫金泥砚便无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这闯入者坐在砚台之上,以血ròu之躯补其阙漏,才能继续维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刚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钟内就能燃遍整个鼎炉,我们根本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怎还会上当?」

  「小友你说颠倒了。我是被陷入此局以后,每日枯坐,无其他事qíng可做,只好反复推敲,希冀能有个破法。」韦势然长长叹息一声,抬首望着鼎盖的无边墨海,「如今我尽知其妙,却还是破解不开。笔冢主人这困局实在jīng巧,若非是沈括墨海,若非是葛翁丹鼎,若非是米芾的砚,若非是徽宗的题字缺损,非这四者齐备,是断然弄不出这等封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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