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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_金易【完结】(66)

  房东太太和老宫女的关系是姑侄,老宫女是姑,这是我推断出来的。孩子称老宫女为姥爷。因为满族老处女称谓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称姑而称叔叔、大爷。房东太太也随孩子们称姥爷。我原以为他们都姓桂,读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宫女姓何。这当然也是旗人的汉姓。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亲戚而非本家了。

  对这位老宫女,房东太太作过如下的描述:“别看姥爷这会儿的样子,想当年,跟西佛爷当差的时节,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头上cha的,手上戴的就够一家‘过活’(北京话,意同家当),更不用说箱子、包袱,积下来的赏赐。一出来就买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够过了。亲戚朋友谁不挑大姆哥呀!那时节真要寻个合适的人家,能享一辈子福。瞧,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儿,一辈子心血就花在那两个“活宝”(指老宫女那两个单身弟弟,实际是食客)身上。您别瞧今儿这两位这份德行样儿。想当年也公子哥儿似的,提笼架鸟,游手好闲,幸好没有抽上白面儿。日子出项大进项小,先从内瓤上空,后来顾不上了就卖房,两所房一卖,没了进项,穷得更快,先后20年,就落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爸爸在的时候想给他两人在局子里补个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儿,愣不去。瞧见没有,这会儿卖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儿了。可怜的是姥爷,到今儿还得为他们‘奔’。他们挣点钱也就顾得上嘴。瞧!还酒呀、茶呀、鼻烟呀地折腾。姥爷还得揽点针线活儿贴补着。咱们这儿规矩是灯泡儿不过25瓦,我给她安了个40瓦的……”说到这儿,脸朝东提高了调门说:“谁也别不愿意,谁家都有老有小!怎么着,这么点事背后就嘀咕上了,有话往明处摆呀!”我知道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东房某人在电费上有过抱怨。“您说,卖了最后一所房子,没个着落,我能瞧着不管吗?这不,我揽过来了。有钱就给我点,没钱我也不催、不讨,为了老辈子的qíng义。”是不是房东太太家也沾过老宫女的光呢?是不是房东太太的只计支出,不计或少计收入算帐法夸大了她对老宫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断。但有一点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东太太稳定地保持着对老宫女的礼貌和敬意。

  老宫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户。和房东太太来往并不频繁,只是在有事的时候,来坐一坐,也很少耽搁。房东太太早起见到老宫女总要行个旗礼,腿儿。老宫女到她屋里总要替掀门帘,出来总要送两步,说声:“您慢走。”从房东太太的为人看,这就很难得了。

  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2)

  老宫女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静的老人家,当时怕有60岁了,也许还多一点。虽然是jī皮鹤发,但长眉细目,面庞上还保留几分清秀。牙齿好。她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风度。言谈行动,从容而不失于迟滞,端庄而不失于造作,用现代话讲叫“有派”。“有派”并不是美而是规范。特别看到她和人行见面礼,两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满人老太太要庄重得多,更不用说那些汉民小脚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别无奇处,但头不晃,膀不摇,平隐安详,坐在那里,手脚从不做无意识的动作。大概这是长期宫廷生活训练出来的吧。

  老宫女的衣着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满族老妇人一样,圆髻挽在顶心,一根银簪外别无装饰。耳朵上一副耳环,却是huáng的,我想总不会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过膝的长不长、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蓝两色;裤子永远是黑的,扎着裤腿,腿带却是丝的;白袜青鞋,袜子是漂白细布做的,圆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制。长夏无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门口,戴上花镜作袜底。房东太太曾展示过一双老宫女的袜底给同院妇女看,引来一片啧啧之声,都说:“哟,这么大岁数,还能做出这么细致的活儿,真是的!”活儿如何,我未曾看到,从那些女房客神qíng上看,不像是谀词。房东太太夸耀地说:“说句糙话儿,这叫‘寡妇生儿,有老底儿’。你们哪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活计,啧啧,那才叫绝。说到归齐,人家年轻时做活儿那叫活儿,可不,怎么细致怎么做,你当像现时下fèng穷哪!”于是又引出一片慨叹:“可不”!“敢qíng”。“是这话”。

  老宫女穿着尽管寒素,但很整洁,我不记得她穿过打补绽的衣服。不能说老宫女有洁癖,但好gān净是真的。她那两位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总是gāngān净净,冬天就难说了。起早摸黑,趸菜卖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袄,棉袍子是没法常拆洗的。就这样,一进家门,就得脱下来。老宫女早就给备下热水招呼着洗涮,同时还夹杂着训斥。这两弟兄也许是挥霍光了姐姐的财产而羞惭吧,也许是为和威所慑,对老宫女确实是毕恭毕敬的。热天两兄弟在院子里坐着喝茶,闻鼻烟,大大咧咧的,一见老宫女从外面回来,立刻垂手站起来打个招呼。老宫女却连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扫,昂然而过。若是站住说话,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训诫。两兄弟回答是恭谨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宫女的接触是房东太太给介绍的。我这个人不太会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边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gān净也烫不平,也不愿皱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东太太看到眼里,就想为老宫女揽这活儿。她告诉我:“外边洗衣服,碱水泡,粗刷子刷,顶费衣裳。您别再拿出去洗了,又费钱又糟塌东西,让姥爷给您洗吧。老太太手轻又仔细,洗得又gān净又不毁衣裳。再说也不让您多破费。”我已习惯了这位“保护人”指令xing的建议,自然照办。于是答应了。但她有附加条件:“可有一节,人家虽说老了,究竟是个姑娘,你们大老爷们的贴身衣裳也别拿给人家,那东西脏的可不一样儿。”这个叮嘱,倒把我这个“大老爷们”弄了个大红脸。忙说:“不、不。”她倒笑了:“按说也没甚么,可到底……”我连忙拦住她:“知道、知道。”从那以后,我的长衫、裤褂、chuáng单等等就jiāo给老宫女代劳了。我按洗衣店的价钱付酬。老宫女衣服洗得净、叠得平,有时还缀上点针线。当时物价飞涨,日用品缺乏,不待房东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随时调整着报酬。有时碰到“日光皂”,也买一条奉赠。老宫女总是极口称谢,然而眼神中总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凄惶——似乎觉得丧失了点尊严。

  老宫女的自尊和矜持很显见:少言寡语,很少在院子里和别的妇女闲聊,更不用说登门串户了。别人以为她架子大,其实这是身份财产骤跌之后的一种失落心态——自尊中融合着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于现在的处境,又无法自拔,于是只好退缩。这不是凌人,而是避人。这种抑压的jīng神,一旦受到伤害而爆发的时候,是很惊人的。我曾看到过一次她大发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对夫妇吵架。那家男的是个汽车修理工,满身油污。有两个孩子,小的很讨人爱,大的很讨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头净脸,可孩子们都脏乎乎的。这位女人,爱串门,喜打牌,也且溺赌。上了牌桌就不肯下来。男的回来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买点窝头贴饼子熬一锅菜汤,gān啃咸菜了事。她们打牌只能借房东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里能放下一张牌桌,而且她还有牌。房东太太有时也凑上一角,如果有别人来,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点小头,八圈下来也能有几毛钱。工人太太是热心组织者,给房东太太也带来点收益,所以房东太太虽然不喜她那讨嫌的小子,对她却总是敷敷衍衍,指着孩子大婶长大婶短地称呼着。老宫女和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jiāo往最少。她爱整洁,当然不喜欢胡踢腾的脏小子,但隐忍的时候多,最多也不过和颜悦色地把孩子从自己门口哄走。这次争吵的起因不清,我从外面回来时,已经不可开jiāo了。老宫女在院子里吵骂,工人太太在屋子里还口,大概是关碍着房东太太吧,还口时不如和别人吵架那么泼,那么脏,工人则笑眯眯在门口给太太帮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笑脸吵架的男人,显得那么yīn、损、坏,那么逗气,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戏弄这位老人。老宫女枯瘦的脸煞白,身子颤抖,声音倒不低:“我,捧过龙庭,抱过玉柱,伺候过老佛爷。你算什么东西!我脚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顶还高三尺!你算什么?你、你……”工人太太的还口声高但无味,这位修理工却笑眯眯地:“说了半天,你只是个奴才,明白吗?老太太,奴才!……”“奴才怎么啦,在老佛爷跟前,亲王贝勒也是奴才,怎么啦,奴才!在我这奴才站着的地方,也没有你——连你们祖坟里的站着的地方。”老宫女站也站不稳了,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修理工。“得了您哪!这奴才当得还挺荣耀不是?我们家坟里还真没埋过奴才!”修理工仍然那么yīn阳怪气。院子里看的、劝的、拉的乱成一团。“gān么呀!”一声清叱,房东太太挑开门帘出来了。“大清早的都怎么啦?嫌不够热闹不是?”话似乎是对吵架双方而发,可眼睛却瞄着工人。“哪位嫌我这儿住着不顺心,搬哪!再说,他大叔,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国的时候,全国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们家没住在法兰西吧!gān么捅人心窝子说话,你不觉得伤众吗?眼下民国了,奴才是下三滥。我问问您,拿人钱,听人管,吃着谁,顺着谁,你在你的东家跟前不能说是主子吧?不照样听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儿去啦。”修理工闷了口,老宫女也被扶回南屋。房东太太作了总结发言:“我说呀,大伙住到一块堆算是有缘,谁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让着点。不痛快的事够多了,还想找?大伙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大家纷纷赞同:“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咳,怪不怪,越穷火儿越大。”房东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么,大家都忙自个儿的去吧!”说着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还关照我一声:“您回来啦,有封信,我搁您桌儿上了。——瞧这份乱,真是的。”说着摇了摇头。我答应着也回到自己的屋里,但心绪很不平静。这位不幸的老人啊!这位进退失据、矛盾着、痛苦着的老人啊,这究竟是谁造成的?这个历史的弃儿,承担多重的苦难,她把一生殉给了老佛爷,殉给了两个寄生虫,但她只有痛苦而没悔恨,也许梦里的温馨可以使她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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