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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3)

  不愿意这样子下去了,她说。这样子?一星期约会一次gān一次,过一星期又约会一次gān一次……永远这样子下去?

  她哭。我安慰。没有奏效。

  翌日午休时间往她单位打电话,她不在。晚上往宿舍打电话,也没人接。下一天也同样。于是我改变主意,出门旅行。

  雨依然下个没完。窗帘也好chuáng单也好沙发也好,一切都cháo乎乎的。空调机的调节钮疯了,打开冷得过头,关掉满屋cháo气,只好把窗扇推开半边再开空调,但效果不大。

  我躺在chuáng上吸烟。工作根本gān不进去,来这里后一行也没有写,只是躺在chuáng上看推理小说、看电视、吸烟。外面yīn雨绵绵。

  我从宾馆房间往她宿舍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惟有信号音响个不止。没准她一个人去了哪里,或者决定电话一律不接也有可能,放回听筒,周围一片岑寂。由于天花板高,沉寂仿佛成了空气的立柱。

  那天下午,我在图书室再次遇到了早餐时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

  图书室在一楼大厅的最里边。走过长长的走廊,爬几阶楼梯,来到一座带游廊的小洋楼。从上边看,左边一半是八角形,右边一半是正方形,左右完全相当,样式颇有些独出心裁,过去或许曾被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的住客欣赏有加,但现在已经几乎无人光顾。藏书量倒还过得去,但大多像是落后于时代的遗物,若非相当好事之人,断没心绪拿在手上阅览。右边正方形部分排列着书架,左边八角形部分摆着写字台和一套沙发,茶几上cha着一枝不大常见的本地花朵。房间里一尘不染。

  我花了三十分钟,从一股霉味儿的书架上找出很早以前读过的亨利·赖德·哈格德的探险小说。硬皮英文旧书,里面写有捐赠者(大概)的姓名,书中到处有cha图,感觉上同自己以前读过的版本cha图颇为不同。

  我拿书坐在凸窗的窗台边,点燃烟,翻开书页。庆幸的是qíng节差不多忘了。这样,一两天的无聊当可对付过去。

  看了二三十分钟,她走进图书室。看样子她原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见到我正坐在窗台边看书显得有些惊讶。我略一踌躇,吸口气朝她点头。她也点头致意。她身上穿的同早餐时一样。

  她找书的时间里,我继续默默看书。她以一如清晨时的那种“咯噔咯噔”令人快意的足音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又是“咯噔咯噔”的足音。隔着书架看是看不见,但足音告诉我她未能找到合意的书。我不禁苦笑,这间图书室哪会有引起女孩子兴趣的书呢!

  不久,她似乎放弃了找书的念头,空着两手离开书架向我走来。足音在我面前打住时,飘来一股高雅的古龙香水味儿:

  “能讨一支烟吗?”

  我从胸袋里掏出烟盒,纵向晃了两三下递向对方。她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我用打火机点燃。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随即目光移往窗外。

  凑近看来,她要比最初印象大三四岁。久戴眼镜的人一旦失掉眼镜,看大部分女人都显得年轻。我合上书,用手指肚擦眼睛,之后想用右手中指往上推眼镜腿,这才发觉没戴眼镜。没戴眼镜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失落。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靠几乎毫无意义的细小动作的累积才得以成立的。

  她不时喷一口烟,一声不响地眼望窗外。她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几乎使正常人无法忍受其沉默的重量。起初似乎想找什么话说来着,但我随后察觉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无奈,我开口了。

  “有什么有趣的书来着?”

  “根本没有。”她说。旋即闭嘴淡淡一笑,嘴唇两角略略向上挑起。“全是不知gān什么用的书。到底什么年代的书呢?”

  我笑道:“很多是过去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三十年代的。”

  “有谁读?”

  “没谁读吧?过了三四十年还值得读的书,一百本里边也就一本。”

  “为什么不放新书?”

  “因为没人利用。如今大家都看大厅里的杂志,或打电子游戏,或看电视。何况也没什么人逗留时间长到足以读完一本书。”

  “确是那样。”说着,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架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很多事qíng都更从容不迫,大凡事物都更为单纯的……那样的时代。”

  “不不,”我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果真生在那个时代,我想也还是要为之气恼的。随便说说罢了。”

  “你肯定喜欢消失了的东西。”

  “那或许是的。”

  或许是的。

  我们又默默吸烟。

  “不管怎么说,”她说,“一本可读之书也没有,多少也还是个问题的。保留昔时浅淡的光辉未尝不好,但是,也要为被雨闷在房间里、电视也看腻了、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客人着想一下嘛!”

  “一个人?”

  “嗯,一个人。”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旅行时一般都一个人,不大喜欢和谁一块儿旅行。你呢?”

  “的确是的。”我说。总不好说什么被女友甩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是带来几本。”我说,“新的,中不中你的意我不知道,要看就借给你好了。”

  “谢谢。不过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怕一下子读不完。”

  “没关系,送给你。反正是口袋本,带着又重,本想扔在这里来着。”

  她再次淡然一笑,眼睛看看手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

  我经常想:拿东西拿得老练也是一种伟大的才能。

  她说我去取书的时间里她要喝咖啡,于是我们走出图书室移到大厅,我叫住一个似乎闲得发慌的男侍应生,要了两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电扇,慢腾腾地搅拌着大厅的空气,而cháo湿的空气并无多大变化,无非下来上去而已。

  趁咖啡没来,我乘电梯上到三楼,从房间里取了两本书折回。电梯旁边摆着三个用了很久的旅行皮箱,看qíng形有新客人进来。旅行箱看上去俨然是等待主人归来的三条狗。

  回到座位上,男侍应生往平底杯里倒进咖啡。细细白白的泡沫泛了一层,俄尔消失不见。我隔着茶几把书递给她,她接过书看了眼书名,低声说“谢谢”——至少嘴唇是那么动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中意这两本书,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什么原因我不晓得,总之我觉得对于她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

  她把书摞放在茶几上,啜了一小口咖啡,啜罢放回杯子,用咖啡匙满满加了一匙jīng砂糖进去,轻轻搅拌,又把牛奶沿杯边细细注入。牛奶的白线勾勒出优美的漩涡,稍顷线混在一起,化为薄薄的白膜。她不出声地啜着这白膜。

  手指很细、很滑。她轻捏把手来承受杯重。唯独小拇指直直地朝上竖起,既无戒指又无戒指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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