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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4)

  我和她眼望窗外闷头喝咖啡。大敞四开的窗口有雨味儿进来。雨无声。无风。窗外以不规则的间隔滴落的檐水也无声。单单只有雨味儿蹑手蹑脚潜入大厅。窗外一排绣球花活像小动物一般并排承受着六月的雨。

  “在此久住?”她问我。

  “是啊,五天左右吧。”

  对此她未置一词,感想什么的都好像没有。

  “从东京来的?”

  “是的。”我说,“你呢?”

  女子笑笑,这回稍稍现出牙齿。“不是东京。”

  无法应答,于是我也笑笑,喝口没喝完的咖啡。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作为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咖啡、把杯放回杯托、再微微一笑截住话头、付款撤回房间。可是我脑袋里有什么挥之不去。时不时有此qíng形,解释不好,类似一种直觉。不,还没有明确到直觉那个地步。那个什么微弱得很,事后根本无从记起。

  每当这时,我就决定不主动采取任何行动,委身于此qíng此景,静观事态。当然,以未中而告终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正如人们常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渐带有重大意义的qíng况也并非没有。

  我沉下心,喝gān咖啡,深深地歪进沙发,架起腿。较量忍耐力一般的沉默仍在持续,她看窗外,我看她。准确地说,我不是看她,是看她前面一点的空间。由于没了眼镜,无法把焦点长时间定于一处。

  这回对方好像多少沉不住气了,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香烟,用宾馆火柴点燃一支。

  “猜猜好么?”我看准火候问道。

  “猜?猜什么?”

  “关于你的。从哪里来的啦,做什么啦,等等等等。”

  “可以呀。”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qíng,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猜吧。”

  我十指在唇前合拢,眯起眼睛,做出聚jīng会神的样子。

  “看见什么了?”她以不无揶揄的语调问。

  我不予理会,继续看她。她嘴角浮出神经质的微笑,转而消失——步调多少开始出现紊乱。我不失时机地松开手,直起身。

  “你刚才说不是从东京来的,是吧?”

  “嗯,”她说,“是那么说的。”

  “那不是说谎。但那之前一直住在东京了吧?对了……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接着,她从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伸手放在我面前。“你先得一分。” 她吐了口烟,“有趣有趣,接下去。”

  “那么着急是做不来的。”我说,“要花时间。慢慢来好了。”

  “好的好的。”

  我又佯装全神贯注,装了二十秒。

  “你现在居住的地方,从这里看……西边吧?”

  她把第二根火柴摆成罗马数字Ⅱ。

  “不赖吧?”

  “神机妙算。”她心悦诚服地说,“行家?”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行家吧。”我说。的确如此。只要具有语言基础知识和能听出语调微妙区别的耳朵,这点事就不在话下。就观察如此人等而言,我未尝不可以说是行家里手,问题是往下如何。

  我决定从初步的入手。

  “独身吧?”

  她把左手指尖搓了一会,摊开手道:“戒指么……不过算了。三分。”

  三根火柴在我面前排成Ⅲ形。在此我又停顿片刻。形势不坏,只是头有点痛。gān这个总是头痛,佯装聚jīng会神的关系。说来滑稽,佯装聚jīng会神同真正聚jīng会神同样累人。

  “还有?”女子催促道。

  “钢琴从小开始练的吧?”

  “五岁的时候。”

  “专业xing质的吧?”

  “倒不是音乐会上的钢琴手,可也算是专业的。半是靠教钢琴吃饭。”

  第四根。

  “何以晓得?”

  “行家是不点破手法的。”

  她嗤嗤地笑,我也笑。不过底牌亮出的话也简单得很:专业钢琴手总是下意识地做出特殊的手指动作,而且观察其指尖的叩击方式——哪怕叩击早餐桌——也能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过去我曾同弹钢琴的女孩jiāo往过,这点儿事还是明白的。

  “一个人过吧?”我继续道。没有根据,纯属直觉。预热阶段大致过去,一点直觉赶来助阵了。

  她不无淘气地把嘴唇往前噘起,又拿出一根火柴,斜放在四根之上。

  不觉之间雨变小了,须凝目细看方可看出下还是不下。远处传来车轮碾咬沙砾的声响 ——海滨通往宾馆的坡路有车上来了。在前台待命的两个男侍者听得声响,大踏步穿过大厅,到门外迎接客人,一人拿一把大大的黑伞。

  不大工夫,门前宽大的停车檐前出现一辆黑漆出租车。客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士身穿奶油色高尔夫球裤和咖啡色外衣,戴一顶窄边礼帽,没扎领带,女士一身质地光滑的糙绿色连衣裙。男方身材魁梧,已经晒黑到一定程度,女方虽然穿着高跟鞋,但男方仍比她高出一头。

  一个男侍者从出租车尾部的行李厢里提出两个小型旅行包和一个高尔夫球具袋,另一人打开伞朝客人遮去。男士挥手示意不用伞。看来雨几乎停了。出租车从视野中消失后,鸟们迫不及待地齐声叫了起来。

  女子好像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我说。

  “刚来的两个人,可是夫妻?”女子重复一遍。

  我笑道:“这——,是不是呢,看不出。不能同时思考很多人。想再思考一下你。”

  “我,怎么说呢……作为对象很有趣不成?”

  我挺起腰,叹了口气。“是啊,所有人都是同等有趣的,这是原则。但有的部分光凭原则很难解释得通,这同时意味自己身上也有难以解释得通的部分。”我试着搜索接下去的合适字眼,但未如愿,“就是这样。解释得有些啰哩啰嗦……”

  “不大明白啊。”

  “我也不明白。反正接着来吧。”

  我在沙发上坐好,十指重新叉在唇前。女子仍以刚才的姿势注视着我。我面前已齐刷刷地排出了五根火柴。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直觉返回。不必是举足轻重的东西,一点点暗示即可。

  “你一直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吧?”我说。这个简单。只要看她的穿戴和举止,就知其有良好教养,而且把孩子培养成一个钢琴手要花相当一笔钱。还有声音问题,不可能把大钢琴放到密集型住宅区。住在带大院子的房子里毫不奇怪。

  但如此说罢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击中感。她的视线冻僵似的对着我。

  “嗯,的确……”说到这里,她有点困惑,“住的的确是带大院子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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