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6)

  去餐厅吃晚饭,四张餐桌已有人凑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对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三桌由西装革履的初老男人占据。远远看去,他们衣着打扮大同小异,年纪也大同小异,感觉上似乎是律师或医生的聚会。在这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团体客人。但不管怎样,他们给餐厅带来了应有的生机。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时间里,脑袋多少清慡起来。记忆的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埋进相应的场所——连续三天雨,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盘煎蛋卷,在图书室遇上一个女子,眼镜打坏了……

  喝完威士忌,我扫了一遍食谱,点了汤、色拉和鱼。食yù虽然照旧没有,可也不能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罢菜,喝口冷水把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消掉,之后再次环视餐厅。还是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长气,同时也颇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年轻女子。怎么都无所谓。

  接着,我开始想留在东京的女友。同她jiāo往几年了呢?一算,两年三个月了。两年三个月总好像是个不好分界的数字。认真想来,说不定我同她多jiāo往了三个月。可是,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许她会提出分手。想必会提出。对此我何言以对呢?算了,这种事怎么考虑都很傻气。就算我中意什么,那东西也无任何意义。我中意去年圣诞节买的开司米毛衣,中意gān喝高档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宽宽大大的chuáng,中意吉米·奴恩的旧唱片……总之不过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证据却是一个也没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阵心烦——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喟叹一声,什么都不再往下想。无论怎么想,事qíng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横陈开去。云层已七零八落,月光照着沙滩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làng。海湾那边,轮船的huáng色灯光扑朔迷离。衣着考究的男士们一桌桌斜举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谈或高声朗笑。我独自默默吃鱼。吃罢,惟鱼刺剩下。奶油汤用面包蘸着吃得gāngān净净。之后又拿刀把鱼头刺和鱼身刺分开,平行摆在已变得雪白的盘子上。谈不上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不久,盘子撤下,咖啡端来。

  开房门时,有纸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顶开门,抬起纸条。带宾馆标记的糙绿色便笺上用黑圆珠笔写着小字。我关门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便笺: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闷儿?如果可以,九点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样的语句。

  游泳池?

  这宾馆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后面山丘上。游是没游,但看过几次。池很大,三面环树,一面可以俯视海。至少据我所知,那并非适合于散步的场所。想散步,海边有几条合适的路。

  钟指在八时二十分。但不管怎样,事qíng并不令人烦恼。有人约见我,见就是了。倘场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给总台打电话,说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订房请取消。对方说明白了:问题一个也没有。我从立柜和衣橱里取出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箱。比来时少了书的重量。八时四十分。

  乘电梯下到大厅,走到门外。静悄悄的夜,除了涛声一无所闻,cháo润润的西南风迎面chuī来:回头往上看,建筑物的几个窗口已透出huáng色灯光。

  我把运动衫袖口挽到臂肘,双手cha进裤袋,沿着铺满细沙的徐缓的坡路朝后面山丘爬去。及膝高的灌木丛沿路排开,高大的榉树遮天蔽日地展开初夏水灵灵的枝叶。

  从温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阶。石阶相当长,又陡。大约爬了三十阶,来到游泳池所在的山丘。八时五十分。女子没见影子。我喘了口粗气,打开靠墙立着的帆布折椅,确认不湿之后,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灯已经熄了,但由于山腰有水银灯和月光,所以并不黑。游泳池有跳台,有安全监视台,有更衣室,有饮料亭,有供人晒太阳的糙坪。监视台旁边堆着泳道隔绳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还要等几天,却满满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进行检查。水银灯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将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调,正中间漂浮着死蛾和榉树叶。

  不热也不冷。微风轻轻摇曳树叶。吸足了雨水的绿色树叶向周围散发着清香。的确是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几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对着月亮吸烟。

  女子来时,时针大约转过九时十分。她脚上一双白凉鞋,身穿正贴身的无袖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蓝里透灰,带有不近前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粉红色细条纹。她是从同入口正相反一侧的树木间出现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边,以致她已经出现在视野一角,我都好一会没觉察到。她沿着长长的池边姗姗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rǔ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làng。“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fèng。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