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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5)

  我觉得关键在于院子这个场所,于是决定试着深入一步。

  “关于院子有什么回忆对吧?”我说。

  她默然地看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实在看了许久。及至抬起脸时,她已找回了自己的步调。

  “这么问怕不公平吧?不是么,长期住带院子的房子,关于院子任凭谁都要有一两个回忆的,是吧?”

  “确实如此。”我承认,“那就算了,说别的好了。”

  我再没说什么,头转向窗外,眼望绣球花。连日不停的雨将绣球花的颜色染得甚为明晰。

  “对不起,”她说,“这点我想再多听一听。”

  我叼烟擦燃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这点你本身不是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吗?”

  香烟燃烧了一厘米,这时间里,她只管沉默着。烟灰无声地落进烟灰缸。

  “你能看见什么样的……怎么个程度的qíng形呢?”她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假如灵感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一无所见,准确说来只是感觉,同摸黑踢东西一个样。那里有什么自是晓得,至于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却无从得知。”

  “可你刚才说了自己是行家啊!”

  “我在写文章,访谈录啦、通讯报道啦,反正这类东西。文章是没什么价值,但毕竟是观察人的工作。”

  “原来这样。”她说。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雨也停了,天机也泄露完了。来瓶啤酒什么的吧?也算感谢你陪我消磨时间。”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现院子呢?”她说,“其他任凭多少都该有想得到的嘛,是吧?为什么单提院子?”

  “偶然。一来二去之间,有时候是会偶尔碰上真货的。若是惹你不快,道歉就是。”

  女子微笑道:“哪里。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两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壶被撤下,烟灰缸换了新的,随之上来啤酒。玻璃杯冷冻得很彻底,四周挂满白霜。女子往我杯里倒啤酒。我们略略把杯举起,象征xing地gān杯。冰啤酒通过喉咙时,颈后的凹坑竟针扎一般痛。

  “你经常……做这种游戏?”女子问,“说游戏怕不合适?”

  “是游戏。”我说,“偶一为之。不过倒是相当累人的。”

  “那又何苦?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跟你说,这算不得什么能力。我既不是为灵感所诱导,也不是讲述普遍真相,只不过把眼睛看到的事实作为事实说出来罢了。就算是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那也不值得称为能力。刚才也说了,我仅仅是把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变成含含糊糊的话语而已。纯属游戏。而能力是截然有别的东西。”

  “假如对方并不觉得是纯属游戏呢?”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无意间把对方身上某种不必要的什么牵引出来的话?”

  “啊,大致。”

  我边喝啤酒边思索。

  “很难认为会发生那样的qíng况。”我说,“万一发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什么特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日常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她说,“可能真是那样。”

  我们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该到撤离的时候了。我已筋疲力尽,头痛也逐渐加剧。

  “回房间躺一会。”我说,“我觉得自己总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后悔不已。”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开心得很。”

  我点头站起,正要拿茶几边上的账单,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长,滑溜溜的,不凉也不热。

  “让我付。”女子说,“让你累得够呛,又拿了书。”

  我略一迟疑,再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让你破费了。”我说。

  她轻轻抬手。我点点头。我这侧茶几上仍然整齐地排着五根火柴。

  我径直朝电梯那边移步,那一瞬间有什么拦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觉出的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它。我停住脚愣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解决掉。我折回茶几,站在她身旁。

  “最后问一点可以么?”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扬脸看我:“嗯,可以的,请。”

  “你为什么总看右手呢?”

  她条件反she地把目光落于右手,随即抬头看我,表qíng仿佛从她脸滑落了似的不知去向。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针一样锐利地刺着我。四周空气骤然一变。我在哪里受了挫,但我不晓得我道出口的台词到底什么地方有错,因此也不知道应如何向她道歉,只好双手cha兜站在那里不动。

  她以原有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良久,她转开脸,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确实希望我消失。

  醒来时,chuáng头钟针指六点。空调机失灵,加之做了个分外活龙活现的梦,出了一身汗。从意识清醒过来到手脚自如竟花了相当长时间。我像条鱼一样躺在热烘烘湿乎乎的chuáng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云到处现出裂fèng。云随风走,缓缓穿过窗口,但见云隙不断微妙地改变其形状。风自西南chuī来。随着云的飘移,蓝天部分急速扩大。静静望天的时间里,发现其色调已不再那么透明,遂不再望。总之天气正在恢复。

  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chuáng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门外有谁说话,听那口气,似乎是谁对谁在发牢骚。时间流得极为缓慢。思考问题所花的时间格外之长。喉咙gān渴得要命,而得知是gān渴竟费了半天时间。我拼出全身力气翻身下chuáng,一连喝了三杯壶里的冷水。杯里的水有一半顺着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深色。水的清凉仿佛一直扩展到脑核。随后我点燃一支烟。

  往窗外看去,云的yīn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着烟,光身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热水出声地拍打浴缸。旧浴缸,到处都像有裂fèng,金属件也huáng成了同一颜色。

  我调好水温,坐在浴缸沿上怅怅地看着被排水孔吸进去的热水。不久烟吸短了,便摁进水里熄掉。四肢酸软得什么似的。

  但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发,顺便刮了胡须,心qíng多少有所好转。之后推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又喝了一杯水,擦gān头发,看电视新闻。仍是傍晚,没错。不管怎么说都不至于睡十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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