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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12)

  一早一晚,管理人用头上安一块平板的长竿扫平沙道,把来墓地中间逮池塘鲤鱼的儿童们撵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时、12时、6时)通过园内扩音器播放八音盒里的《老黑颌》。鼠弄不明白播放音乐有何意义。不过,傍晚6时的无人墓地里流淌《老黑颌》旋律倒也不失为一景。

  6点半,管理员乘公jiāo车返回人间。于是墓地笼罩在彻头彻尾的沉默之中。数对男女开车来此拥抱。每到夏天,树林里就排开好几辆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车。

  对鼠的青chūn来说,灵困也可谓深具意义的场所。在还不会开车的高中时代,鼠用250cc的摩托驮着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总是望着同一街区的灯火同她们抱在一起。种种清香缓缓飘过鼠的鼻端,消失远去。有多种多样的憧憬,有多种多样的愁苦,有多种多样的誓言,而归终无不烟消云散。

  回首望去,广阔的墓地上,死植根于各自的地面。鼠时而拉起女孩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故作庄重的灵园沙道上走动。曾负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华以及各所不一的过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园的灌木丛,以相等的间距无限铺展开去。它们没有随风摇曳的叶片低吟,没有清香,也没有理应伸向黑暗的触角,看上去仿佛时光不再的树木。qíng思也好,作为其载体的语言也好,它们都已失去,而全部jiāo付给继续生存的男女。两人折回树林,紧紧抱在一起。夹带海cháo味的风,树叶的芬芳,糙丛问的蟋蟀——唯独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问。

  “不,”鼠说,“没多长时间。”

  9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若不在哪里留下折痕,说不定产生错觉。

  那一天也一整天dàng漾着秋日气息。我按平日时间下斑,回到宿舍。不料双胞胎不见了。我鞋也没脱就歪在chuáng上,呆呆地吸烟。我试图思考很多很多事,但脑袋里一个都不成形。我叹口气,在chuáng上坐起,久久盯视对面白色的墙壁,我不知做什么好。我对自己说不能永远盯视墙壁,但还是不成。毕业论文指导教授确实会说:行文不错,论点明确、,但没有主题。我就是这样。时隔好久剩下自己一人,弄不清该如何把握自身。

  莫名其妙。多少年来我都是一个人生活,不是过得蛮好嘛2却又想不起如何好法。二十四年——这并非短得可以转眼忘掉的岁月。感觉上就好像正找东西时忘了找什么一样。到底在找什么呢?螺丝锥、旧信、收据、掏耳勺?

  我作罢拿起枕边的康德著作时,书里掉出一个纸条,双胞胎的,写道去高尔夫球场玩耍。我担心起来。我对她们说过不跟我一块儿不要进球场。对不了解qíng况的人来说,傍晚的球场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球飞来。

  我穿上网球鞋,把运动衫缠在脖子上,走出宿舍,翻过高尔夫球场铁丝网。我向前走去。走过徐缓的斜坡,走过十二号球区,走过休想用的凉亭,走过树林。夕恽透过西边一大片树林的空隙,洒在糙坪上。在靠近十号球区的呈哑铃形状的沙坑里,我发现了料想是双胞胎扔下的咖啡奶油饼gān的空盒。我拾起团了团揣进衣袋,倒退着把三人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抹乎。然后走上小河上的小木桥,在山冈上坡那里瞧见了双胞胎。两人并排坐在山冈另一佣斜坡上的露天自动扶梯的中间,玩西式双六棋。

  “我不是说过光两人来危险的吗?”

  “晚霞太漂亮了么!”一个辩解道。

  我们走下扶梯,在长满芒糙的糙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鲜明亮丽的火烧云。的确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里扔垃圾哟!”我说。

  “对不起。”两人道。

  “过去,在沙坑里受过一次伤,念小学的时候。”我伸出左手食指给两人看,上面有约7厘米长的白线样细痕。“有人把打裂的破汽水瓶埋在沙子里。”

  两人点头。

  “当然不会有人给饼gān盒割破手。不过么,还是不要往沙坑里扔什么。沙坑是圣洁的。”

  “明白了。”一个说。

  “以后注意。”另一个说,“此外还受过伤?”

  “那还用说!”我露出浑身伤痕给两人看。简直成了伤痕样品集。“首先是左眼,足球比赛时给球砸伤了;现在视网膜都有问题。其次是鼻梁,也是足球搞的,脑袋顶球时按在对方牙齿上。下唇也fèng了七针:骑自行车摔的,躲卡车没躲好。还有,牙齿也给人打断了u—u”

  我们并排躺在凉丝丝的糙上,耳听芒糙穗随风摇曳的沙沙声。

  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才回宿舍吃饭。我在浴室泡决喝完一瓶啤酒的时候,三条马哈鱼烧好了。鱼旁放了罐头芦笋和大条水芹。马哈鱼的香味儿甚是撩人qíng怀,有如夏日的山yīn道一般。

  我们慢慢花时间吃个jīng光。盘子里只剩下马哈鱼的白刺,铅笔那么长的大条水芹也只剩一个硬头。两人马上洗碗,煮咖啡。

  “谈一下配电盘吧,”我说,“心里总好像放不下;”

  两人点头。

  “为什么快死了呢?”

  “吸的东西太多了吧,肯定。”

  “撑坏了。”

  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夹烟,沉思片刻。“怎么办好呢,你们看?”

  两人对视摇头:

  “怎么都办不好。”

  “回到土里。”

  “见过患败血症的猫?”

  “没有。”我说。

  “全身整个变硬,石头一样硬,一点一点变硬的。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我喟然叹息:

  “不愿意它死去。”

  “心qíng能理解。”一个说,“可你负担就太重了。”

  说得实在轻松之至,就像在说今冬雪少别去滑雪了。我于是作罢,转而喝咖啡。

  10

  星期三。晚问9点上chuáng,醒来11点。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在紧勒脑袋,活像戴一顶小两号的帽子。令人心烦。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厨房一口气喝了杯冷水。喝罢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灯塔的光,视线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带。他想那拍击夜幕的波涛声,想那叩击窗扇的沙尘声。但不管怎样想,他都一厘米也前进不得。于是一阵自我厌恶。

  同女子幽会以来,鼠的生活变了,变为同一星期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日期意识dàng然无存。几月?大概10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会,星期日至星期二这三天沉浸在其回忆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来制定周末计划。只有星期三无所事事,心神不定。前进不得,又后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约10分钟烟,鼠脱去睡衣,穿好防风夹克,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半夜12时过后的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唯独街灯照着黑麻麻的人行道。爵土酒吧的铁闸门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钻进身去,走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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