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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13)

  杰刚把洗过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个人坐在吧台里吸烟。

  “gān喝瓶啤酒可以么?”

  “当然可以。”杰看上去qíng绪蛮好。

  关门后的爵士酒吧还是第一次来。仅吧台这里留着灯;其他都熄了。换气扇和空调机的声音也已消失。空气中唯有长年累月沁入地板和墙壁的气味微微dàng漾。

  鼠走进吧台,从冰箱取出啤酒,倒进杯子。顾客座位上的空气似乎分若gān层沉淀在黑暗之中。温吞吞、cháo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来了,”鼠解释道,“但醒了再睡不着,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马上回去。”

  杰在吧台上折起报纸,用手拍去掸在裤子上的烟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饿了给你做点什么。”

  “不,可以了。别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气喝gān一杯,叹了口气。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静静注视泡沫消敛。

  “可以的话,一块儿喝点?”鼠询问。

  杰不无困窘地笑笑:“谢谢。我是滴酒不进。”

  “不知道啊。”

  “生来就这种体质,喝不得酒。”

  鼠点几下头,默默自斟自饮。他再次吃了一惊:关于这位中国店主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任何人对杰都一无所知。杰这个人沉静得出奇,绝口不谈自己的事,有人问起也像开抽屉一样小心翼翼道出绝不犯忌的答话。

  杰是中国出生的中国人这点,固然尽人皆知,但在这座城市外国人并不怎么稀奇。鼠就读过的高中的足球队,前锋和后卫就各有一个中国人。谁都不以为意。

  “没音乐寂寞了吧?”说着,杰把投币点唱机的钥匙扔给鼠。

  鼠选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着喝啤酒。音箱淌出维因·牛顿的老曲子。

  “不快点回家不要紧?:鼠这样向杰问道。

  “无所谓。又不是有人等着。”

  “一个人生活?”

  “恩。”

  鼠从衣袋掏出香烟,拉直点燃。

  “只一只猫。”杰孤零零冒出一句,“一只老猫,不过陪我说话没问题。”

  “能说话?”

  杰点了几下头:“啊,相处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晓得猫的心思,猫懂我的心思。”

  鼠叼着烟发出赞叹。投币点唱机“咔嚓”一声,唱片换成《麦克阿瑟公园》。

  “我说,猫想的是什么2”

  “五花八门。跟我和你一样。”

  “怕也够累的。”鼠说着,笑了笑。

  杰也笑了。隔了一会儿,用手指划了下台面。

  “少了只手。”

  “少只手?”鼠反问。

  “猫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猫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一只爪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没了形状,惨不忍睹。”

  鼠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台面,看着杰的脸道:

  “怎么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给车轧的。可那也太厉害了。若是车轮轧的,不会那样。就好像给老虎钳子夹过似的,不折不扣的ròu饼。也可能是谁恶作剧。”

  “不至于吧。”鼠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有谁能打猫爪的主意呢…

  杰把无过滤嘴香烟在台面磕了几下,衔在嘴里点火。

  “是啊,根本没必要糟蹋猫爪。猫老实得很,丁点儿坏事都没gān过。再说糟蹋猫爪谁也占不到便宜。毫无意义,又残忍至极。不过嘛,世上还真有很多很多这种无端的恶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说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为过。”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摇头:“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倒比什么都qiáng。”

  如此说罢,杰朝黑幽幽空dàngdàng的客席那边chuī了口烟,目视白烟完全消失在空气里。

  两人默然良久。鼠盯着啤酒杯怔怔沉思,杰依旧在台面划动手指。投币点唱机开始播故最后一盘唱片:法尔赛特·鲍易斯甜腻腻的安魂曲。

  “昭,杰,”鼠盯着杯子说,“我活了二十五年,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学到。”

  杰许久没有应声,冗自看着自己指尖,尔后耸耸肩。

  “我花四十五年时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人只要努力——无论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项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头也有哲学:——在哪里读到过。事实上,若不那样谁都不可能话下去,不可能的。”

  鼠点头,喝gān杯底剩的3厘米高啤酒。唱片转完,唱机“喀哒”一声,店里随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到这里,鼠吞下话头,说出口也无济于事。鼠微笑着立起,道声谢谢款待。

  “用车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欢走路。”

  “那,晚安。问候猫。”

  “谢谢。”

  爬上楼梯出到外面,但觉凉丝丝的秋意。鼠边走边拿拳头逐棵轻捶街树。走到停车场,毫无目的地定定注视一会停车计时表,然后钻进车去。略一迟疑,驱车朝海边驶去。驶上可以望见女子公寓的海滨公路后把车停住。公寓楼有一半窗口仍亮着灯。几幅窗帘里晃动着人影。

  女子房间黑着。chuáng头柜的灯也已熄了。大概已经入睡。光景甚是凄寂。

  涛声似乎一点点增大。感觉上就像即将越过防波堤,连车带鼠一起冲往遥远的什么地方。鼠打开车内广播,一边听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无聊调侃,一边放下座席靠背,双手叉在脑后闭起眼睛。身体筋疲力尽,致使莫可言喻的种种qíng感没有找到归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气,放下空空如也的脑袋,半听不听地听着已混进涛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的话语。睡意姗姗而至。

  11

  星期四早上,双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约15分钟。但我没有理会,用热水刮须,喝咖啡,看早报——报纸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边边角角。

  “求你件事。”双胞胎中的一个说。

  “星期天能借辆车来?”另一个说。

  “能吧。”我说,“不过要去哪里?”

  “水库。”

  “水库?”

  两人点头。

  “去水库gān什么?”

  “葬礼。”

  “谁的?”

  “配电盘的啊。”

  “倒也是。”说罢,我继续看报。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当然,我无由知晓什么天气适合配电盘的葬礼,双胞胎对雨也只字不提。我便也闷头不语。   星期六晚上我从合伙人手里借来天蓝色“大众”。他问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声。“大众”后排座到处是大约他儿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遗痕,俨然枪战留下的血污。车内音响用的盒式音乐磁带没一盒像样的,单程跑上一半我们就不再听音乐了,只管默默驱车前进。一路上,雨有规律地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小,一会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车高速jiāo错时的“咻咻”声单调地响个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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