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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27)

  伊渡:

  应该说,孟子不是没有yù望,而是优厚的物质生活满足了他的yù望。

  王跃文:

  对呀。孟子活了82岁,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长寿的。由此可见,他的ròu体很好地承载了他养其浩然之气的使命。但是,他好像并不感激自己的ròu体。

  伊渡:

  我猜想,孟子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压,bī得他不得不重视他的ròu体,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学观点了吧?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厌世者。

  王跃文:

  与孟子同代的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他有时靠借米度日,有时以编糙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gān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yù满足的快乐,不是ròu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ròu体、泯灭ròu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托,大鹏鸟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逍遥是“无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乐”。能够获取这种“至乐”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已经做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能凭借自然的本xing,顺应六气的变化,独与天地jīng神相往来,绝对自由地逍遥于无穷宇宙之中。

  不管庄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论他的学问如何玄妙,我总觉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学说果真好,穷人都去信奉庄子好了。中国最好把他的学说输送到非洲国家去,穷人们坐在猴面包树下玄想着忘我,就可以获得至乐。事实是庄子哲学在他的诞生地中国,几千年来没有救助过一个穷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庄子。

  伊渡:

  庄子描绘的绝对自由的“至乐”的确令人神往,但要达到至乐境界非常人所能。须知人要忘却ròu身,谈何容易!

  王跃文:

  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gān脆不活算了。人生下来就死掉,或者gān脆就不要生下来,就无所谓快乐或痛苦了。

  《庄子·大宗师》里描述了孔子最聪明的门生颜回学习“坐忘”的过程:

  颜回对孔子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问,怎么呢?

  颜回回答,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伊渡:

  什么是“坐忘”呢?

  王跃文:

  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伊渡:

  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塞耳目,离析ròu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王跃文:

  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ròu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ròu体只要顺其本xing,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因为人的ròu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gān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qíng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

  伊渡:

  庄子追求快乐的方法原来就是更残酷地对待ròu体。

  王跃文:

  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ròu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追问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样才能解决痛苦这些问题了。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向往的。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我怀疑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qíng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qíng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qíng就有难度了。孟子和庄子,对待ròu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忘却ròu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已是登峰造极。有人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ròu里,寻求jīng神上的无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几十万ròu体陷入废墟,拯救ròu体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质,而是蕴藏着无限jīng神力量的红宝书。

  我是个ròu体感觉特别敏感的人,弄不懂离开ròu体还有什么jīng神;相反,当ròu体遭遇qiáng烈冲击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都是跟ròu体有关的问题,从来没有从ròu体痛苦中悟出过什么道来。也许我只能是个俗人。比方生病的时候,我感觉这病没有尽头,总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死去。我心里清楚qíng况并没有这么严重,但ròu体的痛苦不断qiáng化着自己的坏心qíng。我觉得自己除了ròu体里面生长出的种种古怪想法之外,没有高悬于头顶的空灵的jīng神。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二千年,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xué。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费尔巴哈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ròu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ròu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ròu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ròu体上。费尔巴哈第一次给ròu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

  伊渡:

  是不是人的ròu体在这个时候才具有了哲学上的意义?可是我们中国的哲学家一直忽略ròu体,听凭空灵的意念凌驾于ròu体之上。

  王跃文:

  庄子是否想过,当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时,他能通过什么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乐道的至乐?当感受痛苦的ròu体彻底废弃之后,感受至乐的ròu体不也同样不存在了吗?槁木死灰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其实,庄子之所以能够描绘出如此玄妙迷人的绝对自由境界,恰恰因为他有一个高度智慧的感官ròu体。现代医学倒是证明,人之将死,意识模糊,只能产生种种离奇的幻觉。我想,这种幻觉哪怕美如海市蜃楼,也绝然不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乐吧。庄子确实是一个快乐主义者,然而他的至乐只是一种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寂灭。这一点上,他不与佛教的涅槃殊途同归吗?有意思的是,那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还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再没有千年佛教的绵绵香火了。释迦牟尼喝了牧羊女给他的鲜奶,恢复了元气,才终于在菩提树下觉悟了。悟道终究还须元气充沛的ròu身啊!不过,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却ròu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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