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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36)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这几日外头不gān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便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自然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账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qiáng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gān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陈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见过百姓被赶出城去,一时语塞,只好道:“傅山先生,您医术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却道:“不劳您吩咐,贫道刚从病人家出来。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过就是脸上长了几粒水痘,却被蜂拥而来的满兵说成天花,举家被赶出城去了。那些满人是看上了人家的房子!”

  傅山说到这些已是长吁短叹,陈廷敬无言相对。傅山又道:“清廷鹰犬遍布天下,傅山却冒死在京城往来如梭,你猜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怀大义,自然不是个怕死的人。”

  傅山说:“贫道不但要游说你,还要拜会京城诸多义士。你不要以为满人坐上金銮殿,天下就真是他们的了。”

  陈廷敬道:“廷敬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顾炎武先生说亡国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百姓看来,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就是好朝廷,百姓拥护。天下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就是坏朝廷,就该灭亡。什么天命,什么正统,什么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说了就可算数的!”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糊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rǔ!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忙说:“前辈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糊涂啊!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做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日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gān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答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百姓。打天下就是打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说他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待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外头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不觉写道:

  河之水汤汤,我yù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yù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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