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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19)

  “过而——”榆溪催她,闷闷的坐了起来,伛偻着看书,眼泡微肿,瘦削的腮颊凹陷。

  “过而——子目:过而——”

  书本砰一声扔在脚下。“背熟了再来。”

  她来来回回三次。陵早已上chuáng睡了。第三次榆溪跳起来拉紧她一只手,把她拖到空书房里,抓起桌上的板子,啪啪的往下打。琵琶大哭起来,手心刺痛。榆溪又抓她另一只手,也打了十几下。

  “老何!”他大声叫在穿堂窥探的何gān进来,“带她上楼,再哭就再打。”

  “是,老爷。”何gān轻快的说。

  一上了楼安全了,琵琶哭得更响。

  “吓咦,还要哭!”何gān虎起脸来吆喝,一面替她揉手心。“好了,不准哭了。”她又说,不耐的替她揉手心。琵琶摸不着头脑,抬头看她冷漠的脸,有种她招惹父亲不高兴时,何gān就不喜欢她的感觉,只是她并不相信。

  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哭,倒是不再挨板子了。陵反倒比她聪明,从来没出过事。老妈子们也不再拿板子说笑了。

  老七也感染了教育热,想教侄子识字。榆溪很不屑,要他看他瞧不起的学校一年级教科书,比读古书要实用。她每天把他叫到烟炕前问功课。不认得的字她总问榆溪。不用板子,单是徒手,抓着什么就什么,摺扇,绣花拖鞋,烟枪,不用起身,也把他打得青一块黑一块。现在屋子里白天晚上都是琅琅的读书声。琵琶和陵白天在课室里,晚上在客厅,那个男孩在穿堂一个人站着读。他吸着鼻涕,大声读着老七的官话,没腔没调的,像个扭曲声音的扩音器,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反复的念,末了总算念出点什么yīn森森的意思来:“池中鱼,游来游去。”

  两行字配上了图画,有只鱼在海糙间游水。他有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

  “把个头打得有百斤篮子那么大。”老妈子们低声咕噜,吓坏了。

  “嗳呀!”咬着牙叹气,“小东西,也可怜——”小乌guī也不该受这个罪,可是她们话说了一半,缩住了。

  先生听见了哭声和吟诵声也不问,端午节以前却辞馆了。端午是一年三次决定是否延聘先生的节日。先生走后,榆溪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意兴阑珊,要他们自己温书,等下一位先生来,可是他也不查问了。只听说要请新先生,始终没来,姐弟俩便把书本抛下了,又恢复了旧貌。

  早晨坐在后院,母jī在脚边走来走去。老妈子们在户外洗衣服,轮流端着三脚红木盆接水。晌午以前北方的天空特别蓝,空气净是水和肥皂味。水龙流下的水冲在洗衣板上。琵琶一身白点粉红棉纱小褂,黑袴子。她一直等着夏天才穿这件小褂。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礼物,一整柜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岁。一直收在箱子里,散发着樟脑味,摺子再洗也洗不平。她把竹凳搁在yīn凉的地方,绿色的jī粪也最少。厨房里厨子在剁ròu,咚咚响。肥皂泡、白菜叶、jī毛顺着水沟流走。

  她拿了弟弟和自己的扇子。“不能两只扇一起扇,”老妈子们告诫道,“会变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试立刻就被拦住。这会儿没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战战兢兢的摇了一下。两股相对的气流抵消了,手腕子倒特别觉得无力,一路延伸到两条胳膊。可是脸上微微的风就让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突然不想探个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险。蝴蝶是美,却活不长,也不能做什么。

  “陵少爷,别踩了jī屎。别到太阳底下去。”秦gān蹲着洗衣服,还不忘扭头锐声喊。

  楚志远找了个石板练书法,一个有桩子的石砧板。志远想在公家机关做事,得要写一笔好字。他拿只大毛笔沾水练字,水碗搁在厨房外头窗台上。琵琶过去看。他站着写,手腕悬空。大大的字在平滑的灰色石面上浮现一会儿,水渍一gān就消失了。可以省纸。

  “说三国给我听嘛,志远。”琵琶求他。

  你怎么不自己看?都读书了。

  “我要听你讲。”

  “书在那儿。自己拿去。”

  “我也要写,就写一个。”

  他没作声。

  “你写完了说三国好不好?你说的比书上写的好。”

  他可以把《三国演义》倒背如流。他的声音小,跟他的身材一样,年青的脸五官像挤住了,有点鼠头鼠脑的,可是一说起空城计、舌战群儒、糙船借箭、苦ròu计、锦囊妙计来,眉毛就会向上斜挑,逸兴遄飞,连说带比,拿捏得恰到好处。

  “给我写嘛,志远。”

  末了他把毛笔给了她。她站在板凳上写。写得并不好。为了挽回颜面,她画起了拿手的画来,画了脸,有人脸那么大,从灰色圆石板上瞪着看,活灵活现的,某个枉死的鬼魂被囚禁在石板里。一串寒颤蠕蠕的在琵琶脊梁上爬。脸消失了。

  “别画画。”志远说,“这是练字用的。”

  他拿走了毛笔,倒水在石头上,仿佛被她弄脏了。

  志远是有抱负的,并不想一辈子当仆佣。他和琵琶的母亲一齐长大,他父亲是杨家的总管。露和弟弟小时候请先生,志远做伴读,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露出嫁,也把他带了过来,以佣人的工钱请个秘书。新娘必须预备一切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才能完全独立,在夫家才能抬头挺胸做人。妆奁甚至包括便桶、脸盆、洗脚盆、各色澡盆。露出国之前要求志远留下,定期写信报告孩子和家里qíng况。他答应会等到她回国,露也把葵花嫁给了他,让他满意。年过去了,贫穷的年青人要出人头地已经很难,年纪大了就更难。信给露他从不问露的归期,生怕不耐烦似的。他并不知道榆溪直在要求太太回来。最近志远才替他寄了这么一封信:

  “前函想已收览。此间政治qíng势犹如风雨将至,遍地yīn霾,唯津可望逃过一劫。托庇于洋人篱下,余不胜汗颜。琵琶与陵已子萧所荐之夫子读书,论语指日习完。近日余颇觉浮躁无聊,空咄咄。陈氏进城,余与之簿战,小输。chūn寒料峭,心怀远人。格兰气候向以严酷闻名,望多加珍重。珊瑚索xing疏懒不愿提笔,岂不怀莼羹鲈脍之思?若须余寄送什物,但请直言。随函附上小照一帧,唯瘦削瘏悴,不忍卿览。”

  他的照片小小的、鹅卵形,装在硬纸夹里。憔悴的鹅蛋脸,发油亮亮的梳到后面。无边六角眼镜使眼睛闪动着空茫的光。照后他题了自己作的诗: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徒坐书城困,

  两字平安报与卿。”

  志远的信写得像公文,他希望能够写得熟练以备将来,只是些地方总不脱他最爱的《三国演义》的声口。他自称志远,两写得小,偏右:

  “露小姐与珊瑚小姐钧鉴:前禀想已入钧览。今再禀一事,必君心。四月初八爷电话召志远前往新房子,问姑爷事。志远禀公赠琐事,周垫头地争,**吗啡吸入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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