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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0)

  “承八爷下问逐老七之策。志远以为为今之计,莫若调虎离山。八爷意yù去沪,唯老七南人,恐跟踪南下。上上之策先由八爷接姑爷至新房子小住,彼处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再行驱逐老七,立bī其远离天津,其伪父亦不得留,防其居中策应。必杜绝再见之机,因姑爷懦弱,不能驾驭也。

  “八爷命志远不得声张,恐事机泄露,陷志远于险境。本月十日志远又奉召前往。六爷亦在。命志远潜入姑爷内室,盗取针药一枚,jiāo周大夫送去化验。幸不rǔ命……”

  他做的远多于露的要求。同高级官员秘密会商,他觉得深受倚重。若是获得赏识,说不定就能讨个差事。两兄弟随便一个说句话就行了。可是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新房子并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是等北洋政府的消息。

  “新房子”拿不定主意。好事之徒才会背着堂兄弟把他的姨太太逐出家门,可也不能不管。放着不管,早晚会上瘾,最后穷愁潦倒,讹上他们。末了还是拗不过八爷的母亲的意思。新房子的老太太最见不得不受辖治的姨太太,这一个连过来给她磕头都不曾。赶走她是件好事,可以拿来说上几年,也能让榆溪已逝的母亲感激。

  志远奉命监视,报告最新发展。榆溪和老七大吵了一架,老七抓起痰盂罐,打破了榆溪的头。琵琶正好从套间门口走过,看见她父亲头上裹着纱布,穿着汗衫,坐在铜chuángchuáng沿上,悻悻然低头看报。看上去非常异样。琵琶只怕给父亲看见了又叫进去背书,赶紧跑了。

  隔天葵花匆匆上楼,悄声说话,声音却很大。“八爷来了。”

  别的老妈子都噤声不语,像是宣战了。

  “在楼下呢。”

  何gān向孩子们说:“别下去,就在楼上玩。谁也不下去。”

  他们静静的玩,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也不知道该听什么。琵琶还不知道她父亲不在家里,早就借故送到新房子了。何gān秦gān耐着xing子待在楼上,给两个孩子做榜样,也不到楼梯口去听个仔细。只隐隐听见低沉的官话大嚷大叫,夹杂着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一点不像老七的声音。没有人听过老七拉高嗓门。说的又不是她的乡音,吵起来显然吃亏。倒是没有哭音,只是直着嗓子叫嚷,时发时停。还跺脚,两种声音重叠,然后一顿。

  “八爷走了。”佟gān从楼梯口回房来说。

  葵花进来了,低声说:“要她马上走。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真走了。乌guī也走了。”

  “老天有眼。”秦gān说。

  “可不是,秦大妈,可不是。”何gān说。

  “这可好了。”佟gān说。

  “谢天谢地。”葵花说。

  接着就是搬东西。

  “记不记得那次她上楼来翻旧箱子?”葵花说,“陵少爷正病在chuáng上,她走过去头也不回。”

  “连头都不回。”秦gān说。

  “嗳,连句‘好点没有’都不问。”何gān说。

  “就有这种人。”葵花说。

  秦gān不作声。

  葵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

  “男人都帮着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

  “知道往哪儿去?”秦gān问。

  “说是到通州。”

  “老乌guī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么?又不是亲女儿。”秦gān说。

  “嗳,她又没个老家。”何gān说。

  “谁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说,“幸亏走了。”

  “那么个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烟跟吗啡?”秦gān说。

  “通州很大。”何gān说,“在我们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北通州。”秦gān说,“这是南通州。”

  “八爷说不准她到北平、上海、天津这三个地方挂牌子,沈家的亲戚太多了。”葵花说。

  “横是还有别的地方。”秦gān说。

  “再出去挂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说,“是啊,又抽大烟,又打吗啡的。”

  佟gān口里啧啧啧的响,做个怪相。“一天该花多少钱!”

  “只有姑爷供得起她。”葵花说。

  “她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亲侄子——一个头还打得有篮子大。”秦gān说。

  “心真狠。”何gān也说。

  “看她现在怎么办,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浑身都是针眼。”葵花说,“只有姑爷当她是宝。”

  楼下仍忙着理行李。

  行李只理了几个钟头,几辆塌车却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箱笼、家具、包袱、电扇、塞得鼓涨的枕头套、糙糙拿报纸包的包裹、塞满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纸篓。老妈子们挤在楼上窗口看。

  “哪来这些东西?”口里啧啧的响,又是皱眉又是笑。

  “我要看。”琵琶说。

  何gān把她举到窗口。

  “我也要看。”陵说。秦gān也把他抱了起来。

  又出来一辆大车,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面拉,车后还有人推,摇摇晃晃走了。后面又一辆。

  “不是说只能带他们自己的东西?”佟gān起了疑心。

  “他们房里的都是他们的东西。”葵花说。

  他们默默看着底下,紧贴着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时间灰濛濛的。大车仍是一辆接一辆。

  “哪来这些东西?”葵花喃喃自语,摸不着头脑,脸上不再挂着笑。

  又出来了一辆车。看着看着,心也掏空了似的。

  过后几个星期,秦gān忽然辞工了。她说年纪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归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边,到上海跟露和珊瑚会合。露回来了,有条件,离开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见她。上海和秦gān的老家南京隔得不远,跟着走可以省一笔路费,可是她还是自己买了火车票。

  “嗳,陵少爷,”葵花说,“秦gān要走了,不回来了。你不难过?不想她?”

  陵不言语。

  秦gān说:“是啊,秦gān走了。再没人凶你了,没人叫你别跑怕跌跤,叫你别吃怕生病。你会像大孩子,自己照应自己。要听话。秦gān不在你跟前了。”

  “秦gān走了,等你娶亲再回来。”何gān跟陵说,想缓和生离死别的气氛,编织出阿妈最欢喜的梦想,“等你讨了媳妇,秦gān再回来跟你住。”

  秦gān不作声。行李都拿到楼下了,huáng包车也在等着。她一个转身跟琵琶说话。

  “我走了,小姐。你要照应弟弟,他比你小。”

  泪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滚滚落下,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小姐好,”葵花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看陵少爷。”半是取笑,“一滴眼泪也没流,一句话也没有,真是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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