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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4)

  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

  “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

  “他不肯垫钱了。”

  “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

  “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

  “再租点连环图画来。”

  “还要鸭肫肝。”

  “好。”

  “我去问厨子借钱。”

  “连环图画可以赊。”

  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

  “还有椰子糖。”

  “这是半磅?”

  “嗳。”

  “到房里躺着看去。”

  大家躺到没整理的chuáng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

  “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

  “舒服极了!”

  “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

  “喜欢极了。”

  “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

  “那不行。”

  “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

  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

  “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

  “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

  “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

  “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

  “楼上,姑爹。”

  “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

  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

  “出来出来。”

  “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

  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

  “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

  “哪里?”大表姐问道。

  “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

  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

  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挎。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

  脚步声上楼来了,姨奶奶吃吃笑着招呼:“请进,进来坐,姑老爷。”

  “我就要走了。琵琶呢?”

  “没见着。倒茶给姑老爷。”她吩咐老妈子。

  “喝过了。这上头倒宽敞,没上来过。”

  他绕着圈子喊:“出来出来。”他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他总是嘲笑小舅子怎会挑了这么一个姨太太,就跟别人也奇怪他怎么会看上老七一样。他和国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个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国柱的日子过得这么荒唐,怎么还能像别人一样勉qiáng维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来了,却不与他同住,只说是回来管家带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国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觉得窝囊。

  最后还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个个乌眼jī似的。朝屏风喽了眼,歪个头。

  他懊恼的笑着把琵琶拉出来,带她下楼告别。父女俩坐huáng包车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亲密让琵琶胆子大了起来。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舅舅信佛么?”

  “不信吧,我倒没听说过。”他讶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过你舅舅也是不学无术。”

  “舅母信么?”

  “信佛么?不知道。也说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真的?”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也很开心,觉得跟她父亲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一趟路太短了,huáng包车一下就到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佛教是无知的迷信,她倒是顶喜欢客厅那张供桌。藏红丝锦桌围已褪成了西瓜红,蜡烛蒙上了灰尘,香炉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紧。舅舅家的人显然当它是吃苦耐劳的东西,不需要张罗。供桌随处一摆,立刻就能上达天听。杨家那样穷困肮脏的地方尤其需要这么一个电报站。她曾想住下,却更爱自己的家。他们现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够志远和葵花住,所以两口子到南京去投奔亲戚了。房子既暗又热,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楼梯底下安着柜子。琵琶极爱深红色的油漆,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gān的fèng衣针,她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晚上和老妈子们坐在洋台,低头就看见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围坐着看一个小女孩彩排学校的戏剧。她穿洋装舞着,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huáng钻。她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怜的秋香》:

  “太阳,

  太阳,

  太阳它记得照耀过金姐的脸和银姐的衣裳,

  也照着可怜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疼,

  银姐有妈妈爱,

  秋香啊,

  你的爸爸在哪里?

  你的妈妈在何方?

  你呀!——

  整天在糙原上。

  牧羊,

  牧羊,

  牧……羊——可怜的秋香!”

  琵琶学她跳舞,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空间不够旋转。

  “别撞着了阑gān,晃得很。”何gān说。

  杨家一个叫陶gān的老妈子傍晚总来他们家。她也是国柱继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帮工,打算自己出来接生做媒,帮寺庙化缘修葺,帮人荐僧尼神仙阿妈。只是这一向太太们不那么虔诚了。又时兴自由恋爱,产科医院也抢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还是常来。整个人像星鱼。这一向她越常来敷衍老妈子们,想卖她们花会彩票,要她们把钱存在放高利贷的那儿,或是跟会。沈家的老妈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是顶好的主顾。另一个好处是屋子只有她们是女人,不犯着担心太太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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