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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25)

  她跟她们一齐坐在洋台上乘凉,谈讲着从前的日子。她装了一肚子的真实故事,不孝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也不孝,算计别人的自己的钱也给骗光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人自己的女儿也给诱拐了卖作娼jì。报应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她知道一个女人,是“走yīn的”,天生异禀,睡眠中可以下yīn司地界。丧亲的人请她去寻找亡魂,要在阎罗殿众多鬼魂中找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她找到了人,却见他受着苦刑,这种事却不能对亲戚明言他是罪有应得。陶gān隐瞒了名字,却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南京这里的沈家亲戚。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来。”

  大家都笑。陶gān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给孩子说故事。

  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gān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原来是真的?——yīn间的世界,那个庞大的机构,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在脚下搏动,像地窖里的工厂。那么多人,那么刺激。握着gān糙叉的鬼卒把每个人都驱上投生的巨轮,从半空跌下来,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做梦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她都不gān相信会有这么称心的事。投胎转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这里。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单是去想就闹得你头晕眼花。这幅众生相有多庞大,模式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有yīn间的判官记录下来,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细细掂掇过,决定下一辈子的境况与遭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不遗失一样,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

  “嗳呀,何大妈,佟大妈,可别说是假的。”陶gān喊道,虽然并没有人打岔。“真有这事!”她酸苦的说道,仿佛极大的代价才学到的教训。“山西酆都城(酆都城应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层地狱塑像则位于浦县柏山的东岳庙。)有个通yīn司的门,城外有山dòng,可以下去yīn曹地府。那儿有间出名的庙,在庙里过夜的人能听见底下阎罗殿里严刑拷打,阎王爷审yīn魂。有人还吓破胆呢,真的。”

  “真有个地方叫酆都么?”琵琶愕然问道。太称心了,不像真的,证据就在那里,辗磨出生命之链的辽阔的地下工厂,竟然有入口。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真能去吗?”

  “我知道有人还去旅游。火车不知到不到,这一向坐骡车的多。”

  “北方都这样,坐骡车。”何gān道。

  “山西也在北方。”陶gān道。

  “很远吧?”佟gān道。

  “现在指不定有火车了。”陶gān道。

  “有人下去dòng里吗?”琵琶问道。

  “下去就出不来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个出来了,是个孝子,到yīn曹地府去找他母亲,所以才能出来。还要他答应看见什么都不说,会触犯天条。可是真有这些东西。嗳呀,何大妈!佟大妈!所以我说使心眼算计人家是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她的故事帮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妈子们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着脚踝椅腿,驱赶蚊子,入神听着教诲,也入神听着接下来的财物上的讨论。她们都对赚外快的机会很心动,可是陶gān也发现她们对钱都很小心。以后她也不来了。

  琵琶倒是后悔没要求见见这个走yīn的。陶gān认识的人多,说不定真有人可以进出yīn司。他们是在多大年纪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的?还许琵琶也会发现这个本事。她索遍了做过的梦,有没有像阎罗殿和刀山油锅的,可是她的噩梦就只是坐舅舅的车去看电影车子却抛锚。

  屋子虽小,她还是难得见到父亲。他整天关在房里。烧大烟的长子进进出出,照应他的起居所需。佟gān帮忙打扫。她把字纸篓拿出来,琵琶看见两个老妈子蹲着理垃圾,顶有兴趣的察看空药瓶。有的空药瓶仍搁在锯齿形的硬纸盒里,跟西方的一切东西一样做得很jīng致。每只小瓶都锉掉了一半,成了两个洋葱huáng玻璃柱。

  “真好看。”琵琶说。

  “别碰,小心割手。”何gān说。

  “我要当娃娃屋的花瓶。”

  “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

  “可以钉在墙上,当壁灯。”

  何gān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

  佟gān把小锉刀留下了。

  秋天热得像蒸笼,突然就下起雨来。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哗啦啦地下,湿湿的气味。粗大的银色雨柱在空中纠结jiāo织,倾泻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头晕。北方不这么下雨。阑gān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来。湿气也带出了洋台的旧木头味与土壤味,虽然附近并看不见土地。她先没注意她父亲坐在自己房间的洋台上。穿着汗衫,伛偻着背,底下的两只胳膊苍白虚软。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琵琶总觉得他不在背书,是在说话。她很害怕,进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声哗哗。她看见佟gān在门口跟何gān低声说话。

  “不知道。”佟gān说,“自个说话自个听。”

  “长子怎么说?”

  “说不知道。这一向自己打针。”

  说着两人齐望着隔壁房间,怕他进来似的。黯淡灯光下面色yīn沉。

  十

  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gān晚上九点来把琵琶叫醒,她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

  “起来,妈妈姑姑回来了。”

  志远一大早就到码头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来。杨家人都到码头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杨家去了。

  “老爷也去码头了?”

  “去了。”志远说。

  “也到杨家去了?”

  “不知道。”

  志远到杨家去听信,晚饭后回来了,老妈子们问:

  “老爷也在那儿?”

  “不看见。”

  “晚上回不回来?”

  “没说回不回来。”

  他们都咬耳朵说话,没让孩子察觉有什么不对。

  早先琵琶说:“我要到码头去。”

  “码头风大,不准去。”

  “表姐都去了,她们就不怕风大?”

  其实她也习惯了什么事qíng都少了她。

  她从chuáng上给人叫醒。她母亲已经坐在屋子里了。她忽然害怕担着心事。

  “我要穿那件小红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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