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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48)

  这种局面是南京谚语所谓“糟哚哚,一锅粥”,九莉从来不联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来,听见荀先生被捕的消息,今天我讲起这桩事,刚巧这位邵先生在那里,很抱不平,就说他写封信去试试,”她告诉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双弔梢眼,方脸高颧骨,颊上两块杏huáng胭脂,也的确凶相,但是当然gān恩万谢。次日又与朱小姐一同来登门道谢。幸而之雍已经离开了上海。

  二人去后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联袂来道谢。”

  两三个星期后,荀樺放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否与那封信有关。亲自来道谢,荀樺有点山羊脸,向来衣著特别整洁,今天更收拾得头光面滑,西装毕挺。

  “疑心我是共產党,”他笑著解释。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麼东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yīn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像。巴金小说里的共產党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chuī糙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chuáng,粉红条纹的chuáng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產党。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麼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麼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樺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结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话。

  荀樺隔了几天再来,这次楚娣就没出去见他。

  第三次来过之后,楚娣夹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算求爱,”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焦急的神气,九莉看到了觉得侮rǔ了她。

  但是也还是经楚娣点醒了,她这才知道荀樺错会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qíng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

  荀樺改编过一齣叫座的话剧,但是他的专长是与战前文坛作联络员,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禪。

  九莉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你这里二二个字听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里一凛,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著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说起的,夹著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著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於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著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於cha足在广大群眾中。

  “你的头髮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噯。”她微笑,彷彿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luǒ体趺坐著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著,luǒ露著锁子骨,戴著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鍊弔著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rǔ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huáng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係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係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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