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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49)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dòng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著,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

  比比在这qíng形下与九莉一样,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著,有点窘。她们也都经过轰炸的,还没有防空dòng的设备。九莉在旁边更有点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开,搭訕著到书桌上找什麼东西。

  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於当是说她,在跟她调qíng。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於说。“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麼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乾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蕊秋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有人说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jīng於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守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过,他太太年纪非常轻,本来是他的学生,长得不错,棕色头髮,有点苍白神经质。纳粹治下的德国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国生了个男孩子,他们叫他“那中国人”。她即使对楚娣有点疑心,也绝对不知道,外国女人没那麼有涵养。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算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当然他也是纳粹党,否则也不会当上校长。

  “他们对犹太人是坏,”楚娣讲起来的时候悄声说。“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样,给我把牙齿装好了,倒真是幸亏他。连嘴的样子都变了。”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她,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唇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可惜太晚了点,西谚有云:“寧晚毋终身抱憾。”

  之雍这次回来,有人找他演讲。九莉也去了。大概是个徵用的花园住宅,地点僻静,在大门口遇见他儿子推著自行车也来了。

  也不知道是没人来听,还是本来不算正式演讲,只有十来个人围著长餐桌坐著。几个青年也不知是学生还是记者,很老练的发问。这时候轴心国大势已去,实在没什麼可说的了,但是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写得好。有个戴眼镜的年青女人一口广东国语,火气很大,咄咄bī人,一个个问题都被他閒閒的还打了过去。

  出来之雍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

  次日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著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著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然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在huáng黯的灯光下,彷彿大家都是久别重逢,有点仓皇。之雍走过一边与秀男说了几句话。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来笑道:“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会,他带她到三楼一问很杂乱的房间裹,带上门又出去了。这里的灯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搁在五斗橱上。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huáng的长方脸,彷彿长眉俊目,头髮在额上正中有个波làng,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她很高,脸有点硬xing,”他说。

  在不同的时候说过一点关於她的事。

  “是朋友介绍的。”结了婚回家去,“马上抱进房去。”

  也许西方抱新娘子进门的习俗是这样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关係,”他信上说,大概也是说她。

  他参加和平运动后办报,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著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她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

  刚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经病。当然有时候是看不出来。

  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来给她看。

  木阑gān的chuáng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了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chuáng也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著的一朵赤金莲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

  他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dàng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惧的笑著问。他的头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麼野shòu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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