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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53)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chuáng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chuáng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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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chuī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gān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gān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chuáng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xing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隻huáng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xing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huáng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huáng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现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对著她。

  厨房里有一把斩ròu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準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看秀男有什麼办法。

  但是她看过侦探小说,知道凶手总是打的如意算盘,永远会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个不巧,碰见了人。

  “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

  她看见便衣警探一行人在墙跟下押著她走。

  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著。

  他好像觉得了什麼,立刻翻过身来。似乎没醒,但是她不愿意跟他面对面睡,也跟著翻身。现在就是这样挤,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律朝一边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来接他,临时发现需要一条被单打包袱。她一时找不到乾净的被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huáng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chuáng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ròu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於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於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於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gān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láng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 “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rǔ,”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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