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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54)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九

  乡下过年唱戏,祠堂里有个很jīng緻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簷就啣接著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she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她坐在台角一张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乐师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部落上了灰尘。她绒兜兜的粉脸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几乎微驼,身穿柠檬huáng綉红花绿叶对襟长袄,白绸裙。台边一对盘金龙黑漆柱上,一边掛著“禁止喧哗”的木牌,一边掛著“肃静”木牌与一隻大自鸣鐘,鐘指著两点半,与那一道古代的阳光衝突。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个男子在后座用通qíng达理的口吻说。

  “真是好的班子,我们这里也请不起,是伐?”

  前面几排都是太师椅。郁太太送了九莉来,没坐一会就抱著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岁的孩子抱在手里几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径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气,前髮齐眉,后髮披肩,红花白绸袍滚大红边,翠蓝布罩袍,自己家里做的绊带布鞋,与郁先生是在县城里跑警报认识的,很罗曼諦克。

  她们刚来的时候,小生辞别父母,到舅母家去静心读书,进去又换了身衣服出来,簇新的白袍綉宝蓝花。扮小生的少女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子的纤瘦身材,睏脂搽得特别红,但是枣核脸,搽不匀。

  有人噗嗤一笑。“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头之勤。

  小生拜见舅母,见过表姐,坐下来的时候,检场的替他拎起后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进去看见袴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独坐著唱完了,写了个诗笺jiāo给婢女送到表弟书房里。这婢女鞍轿脸,石青缎袄袴,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cha在腰眼里,唱出她的苦衷与立场。

  “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小姐坐在烛台边刺綉,小生悄悄的来了,几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髮髻,放在鼻子跟前闻闻。她终於发现了他,大吃一惊,把肥厚的双肩耸得多高。像京戏里的曹cao,也是一张大白脸,除了没那麼白。

  又是一阵嗤笑。“怎麼这麼难看的?”

  惊定后,又让坐攀谈,彷彿夜访是常事。但是渐渐的对唱起来,站在当地左一比右一比。她爱端肩膀,又把双肩一耸一耸,代表chūn心动了。

  一片笑声。“怎麼这麼难看的?”

  两个检场的一边一个,撑著一幅帐子——只有前面的帐簷帐门——不确定什麼时候用得著,早就在旁边蠢动起来,一时涌上前来,又掩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顷又摇摇晃晃耸上前来。生旦只顾一唱一和,这chuáng帐是个弗洛依德的象徵,老在他们背后右方徘徊不去。

  最后终於检场的这次扣準了时间,上前两边站定了,让生旦二人手牵手,飞快的一钻钻了进去。

  老旦拿著烛台来察看,呼唤女儿。女儿在帐子里颤声叫“母母母母母——”

  “什么母母母母母,要谋杀我呀?”

  老旦掀开帐子,小生一个觔斗翻了出来,就势跪在地下,后襟倒摺过来盖在头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这是什麼东西?”

  旦角也出来跪在他旁边。

  申飭了一番之后,著他去赶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赶考途中惊艷,遇见一家人家的小姐。

  “这个好!”“这一个末漂亮的!”台下纷纷赞许。

  这一个显然自己知道,抬轿子一样抬著一张粉扑子脸,四平八稳,纹风不动。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长袄綉粉红花。她到庙里烧香,小生跪到她旁边去。

  “这一个末漂亮的,”又有人新发现。

  郁太太来了半天了,抱著老长的一个孩子站在后排。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一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钢丝眼镜,梳著旧式髮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过道里张罗孩子们吃甘蔗。显然她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某某嫂,别无特点。

  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著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láng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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