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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64)

  对她从来不说没钱给她出洋,寧可殴打禁闭。说了给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让翠华知道。不然也许不会这些年来都是恩爱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个表妹结婚,寄了请帖来。九莉只去观礼,不预备去吃喜酒。在礼堂里遇见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婶给我的,”说著便解下那仿紫玛瑙磁珠项圈,道:“送给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妇一个不小的人qíng,儘管杨医生那时候天天上门,治了两三个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这项圈虽然不值钱,是件稀罕东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给你的,怎麼能给人?”

  “二婶知道给了南西阿姨一定高兴。”

  再三说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没去吃喜酒。下一次他来了,跟九莉提起来。这表妹是中间靠后的一个女儿,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爱,从小为了自卫,十分泼辣。只有蕊秋喜欢她,给她取名小圆。

  九林笑道:“那小圆真凶。小时候就凶。那时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fèng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ròu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qíng,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yīn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gān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pào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huáng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huáng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rǔ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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