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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_张爱玲【完结】(65)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qiáng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huáng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xing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qíng。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银行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高级职员也行,”“高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jī生蛋,蛋生jī”起来,不禁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失业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jīng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rǔ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根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xing,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於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jī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jī。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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