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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47)

  简陋的木头造的家就在大路边,睡在家里和躺在大马路上没有两样;街坊邻居的谈笑声、咒骂声就在耳边。huáng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少年家嚼着槟榔,足登日本木展,咔啦咔啦地踩过街头,往上茄萣去;那儿有乡里唯一的戏院,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角落里散着刺鼻的尿味。周末的时候,常常有脱衣舞的cha放。

  台风一来,海水跟着倒灌,年年闹水灾。有一回在倾盆大雨中搭客运车从学校里回来,下车时,车门一开,习惯xing地蹬脚下去,扑通一声,人却大半个泡在水里。板凳、竹篓、瓶瓶罐罐,都漂在街上。涉着及腰的水回家,丢了书包就赶到街心去摸鱼。

  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大;是因为在广邈的沙滩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对话,需要扯着喉咙喊叫吧!乡人的台语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中北部农村里的人非常不一样,听起来很刚硬朴直,三句两句间夹着“猴”的口头禅,好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当我说台语时,卖鸭子的妇人会笑得很开心:“你的台语有一个腔,真好听呢!这个查某婴仔真有人缘。”然后一刀霍下,把血淋淋的鸭头斩下。

  卖鸭子的妇人叫做“驼背嫂”,她的丈夫叫“阔嘴的”,长着很阔的一张嘴,像唐老鸭。一年到头我见他背着鱼篓,赤着脚,脚板又大又扁又黑,踩在地上,紧紧地扣着地面,两只脚板竟然像两只鞋子。“阔嘴”的兄弟叫“黑鼻仔”,鼻子上有块大黑斑,好像不小心滴了墨水似的。“黑鼻仔”喜欢卖弄成语,有一次,他生气地对“驼背嫂”说:“你不要‘指jī骂狗’,你在说谁‘烂蕃薯充数’?”“驼背嫂”的女儿书读得很好,但是小学毕业就被送到针织厂作女工去了。

  “查某的,读册有什么落用!”她劝告我的母亲,“现在让伊去打拼赚钱,廿岁出嫁时,金银首饰嫁妆都赚到了。查某的读册,再读也是别人的!”“驼背嫂”隔壁的肥胖阿珠,有好几个女儿;每一个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卖到高雄的茶室里去。没几年,阿珠就起了楼房。

  而我们,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学校的家庭调查表上总有“家庭经济”

  一栏,不晓得谁先想的,我们总是填上“小康”两字。可是家里破旧宿舍的墙壁总是斑驳脱落的,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和落漆的秃处造成一幅蛮恐怖的画。下雨天,到处漏水;连卧室里都是一地的泥泞。每次填“小康”之前,大概总是开学注册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到对街西药房那儿去借学费的时候。

  有一年,一个警员拿了把执勤的枪she杀了他刚考上初中的十三岁女儿,然后用枪对准额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四处借不到女儿的学费,一时想不开。

  另外一个警员用摩托车载着刚考上高中的儿子到高雄去筹学费,在冈山的平jiāo道撞上了火车,人倒过来让头cha进松软的稻田里。儿子的身体夹在铁轮里被拖得老远。

  十五岁的我,觉得茄萣很陌生,可是还蛮好玩的。

  ※※※

  当价值判断渐渐在我脑中成形,茄萣就不好玩了。

  海滩上堆着每天两万人所排泄、制造的垃圾,堆成一座一座发着恶臭的小山。海风一chuī,垃圾满天弥盖,擦过什么的卫生纸会“啪”一声贴在脸上。黝黑的孩子们在垃圾山之间追追打打,玩躲蒙蒙的游戏。

  庙前的戏台演着歌仔戏,巨大的扩音器把作假的哭调放大到不能忍受的程度。过了午夜,“我的苦命儿哟”的哀嚎还笼罩着整个村镇。塞着耳朵深夜读书,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世界里。这哪儿是文化呢?台风年年来,海水倒灌年年来,咸死了椰子树,也把乡民抛到大海里的病死猪又漂上街来。浮浮肿肿的,眼睛陷进腐ròu里,只剩一条fèng。“死猫挂树头,死狗任水流”,防风林里木麻huáng枝上,到处吊着尸身腐臭的猫。死狗和死猪三三两两地点缀着海滩,太阳一出来,尸ròu开始蒸腾,惹来密密麻麻的苍蝇。清洁队员在街上掏yīn沟,用一很长长的杓子把乌黑恶臭的淤泥挖上来,倒在沟的两边;说是台风过后,沟中必须喷消毒剂。

  可是从沟中掏上来的污秽却就曝置两旁,一天又一天地搁着,似乎谁也不在意。

  “阔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一天一夜没回来。驼背嫂到派出所去报案。

  第二天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一节人腿,连着被咬断的裤脚送到派出所来。

  有一天,同学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失踪了。听说是读了不该读的书,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说五个便衣警察半夜到他家里去搜查,把他捕鱼的老爸吓得哭了。

  有一天,驼背嫂十六岁的女儿拿了一袋糙虾到表叔开的冰冻厂里去冰冻。表叔把铁门一拴,就把她搂抱起来,她又撕又咬地一路逃出来,在我的窗外对驼背嫂哭诉。

  利用课余时间看罗素、尼采、卡夫卡的我,每天清晨搭台南客运到学校上课。客运车驶过千疮百补的路面,经过湾里的南定桥,颠颠簸簸地在晨曦中行走。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南定桥下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垃圾,老是冒着臭烟的垃圾,就是在制造戴奥辛;也不知道,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女人几年后要产下无脑的婴儿。廿岁的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带朋友到茄萣乡去,不希望朋友知道我住在那么一个肮脏、丑陋、落后、鄙俗的地方。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茄萣。

  ※※※

  旅居异国的几年,很少想到那个对我不甚重要的茄萣。只有一次,在纽约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个警员判刑的新闻。这个警员以贪污受捕,虽然贪的只是很小的数目,好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司法当局为了“杀jī儆猴”,将他判了死刑。

  在遥远的、下雪的纽约,读报的我流下了眼泪,久久止不住的眼泪。

  我想起那个拿枪对着自己骨ròu的警察,那个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想起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宿舍中拥挤的、成群的幼小子女,还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个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 .泪眼中,我为那个将受死刑的人伤心,人的命,再贱也不过如此吧?那一两gān块钱,是为儿子缴学费的吗?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而事实上只是因为自己不曾受过贫贱的折磨,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艰难,而“杀jī儆猴”

  也只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而已。我的眼泪里有愤愤的不平。

  ※※※

  一九八六年,在踏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又回到了茄萣。

  兴达港正闹着“绿牡蛎”的问题。可是海滩上没有了垃圾。滨海新建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车辆很少;渔家用路面来晒鱼翅。戏台一座接着一座,正演得热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卷起裤角,坐在板凳上看戏。“阔嘴”,也该是这个年龄吧?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上,望着台上出神。

  我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轻轻扑着沙滩。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个角度缓慢地沉落,余晖把戏台前的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霞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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