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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48)

  从前是一大片鱼塭的地方,现在新开了一条大路,路很gān净,很有都市的气派;拐进一条巷子,却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条臭沟上搭着一座又一座的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一个坑,粪便就落在沟里,沟就在路边,路边就是人家的厨房。外销的鱼翅、鱼gān,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

  转一个角,又是一座戏台。上好装的演员正在做最后一分钟的准备。

  绕到后台,蓦然看见一个满脸大红大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着戏台的柱子,正在给怀里的幼儿喂奶。

  她长得很丰腴,穿着短裤,露出两条大腿晃呀晃的。涂得鲜红的嘴唇圆起来,正在哼着歌仔戏词,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坦然。孩子有一张圆润的脸,长长的睫毛,满足地吸着奶,在女人的怀里轻轻晃着。

  前面锣鼓已开始响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泫然yù泣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婴儿,像看一幅永恒的图画;心里的虔敬比我站在罗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前的感受还来得深刻,来得真实。鄙俗吗?是的。肮脏吗?仍旧。落后丑陋吗?怎么可能呢?还有什么比这幕后戏台的母子更美丽、更深沉?茄萣乡的意义,不是由我这种过路人来赋予的。它的价值,它的尊严,就在它的鄙俗之中。在它的土地上耕耘、海水上挣扎生活的,是眼前这个母亲、这个婴儿。为茄萣乡在意义的座标上定位的,是阔嘴、是驼背嫂,是满脸油粉喂奶的戏子母亲,是要在茄萣乡的土地上生生世世的这些人。

  啊,这样的生命力!

  苏黎世圣诞节的前晚,大雪覆盖了大地,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条温柔的毛毯,无声地覆盖。

  黑夜里,雪片漫天漫地地翻滚下来。我突然听见歌声。打开门,赤脚站在结冰的阳台上张望:纷纷的大雪中站着四个人,手里捧着一点烛光,在安静的街上,唱歌。藉着雪光与烛光,看得出原来是几个五六十岁的人,胡子上沾满了雪花。

  一首又一首。街边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不知何处的阳台上有人合唱起来。

  甜蜜的歌声里带着感恩、带着祈求,一条街充满着人间的祥和;烛光在雪地里闪着。

  赤脚站在阳台上听歌,冰冷的雪花纷纷洒了一身。

  ※※※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写出“野火”那样的作品来。我给过不同的答案,却从来不曾想过“野火”和我一度引以为耻的茄萣乡有任何关连。在陌生的苏黎世、在大雪中听歌的一刻,却突然又想起了不重要的茄萣:卖到茶室的儿女、海上失踪的阔嘴、被捕的大学生、自杀的警员、借贷的母亲? .啊,促使我写“野火”的。难道不是像茄萣乡那样与我有过jiāo集的鄙俗乡里?我对台湾的感qíng,难道不是来自那些我一直认为与我不同国度的人——阔嘴、黑鼻仔、驼背嫂——他们却其实早就默默地深深植根于我的民族意识之中?

  我所关切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个歌仔戏子怀里闭着眼吃奶的婴儿?富而有礼的苏黎世人在赞美上天的恩宠、祈求世间和平时,茄萣乡的人还在为生活努力、为作人的基本尊严挣扎;什么时候,茄萣乡黝黑的渔民也和苏黎世人一样,温饱、自由、人权、尊严,都已是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月明的海滩上只需要发出幸福的、感恩的歌唱,为世上其他受苦的人类祈求?一九八六年,台湾两年前,我眼中的台湾是一个逆来顺受、忍rǔ吞声、苟且懦弱的台湾;“野火”的第一把火,《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是一声忍不住的怒吼与指责。两年后的台湾,却是一个相当不一样的社会。糙根阶层发起环境自保运动,表示民众生气了。大学校园里发生冲突,表示学生生气了。

  反对人士组成新党,表示党外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这篇文章大概不可能在一九八六年出现,因为“生气”的中国人已经很多。

  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注重环保等等都是执政者面对“生气”的社会所作的因应措施。但如果政府的觉醒永远落在民众觉醒的后头,如果改革永远来在民众“生气”之后,这个政府是吃力又不讨好的,因为它一切的革新努力都显得被动、被迫、勉qiáng。聪明的政府要走在人心思变的前头,主动地改造环境。

  “集外集”收集了“野火”之后所写的社会批评,事实上是一个“野火的告别”。

  人既然已经在欧洲,我就不可能继续专注地审视台湾。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刺激,我写作的触须必然地要伸向新的糙原。“集外集”同时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一九八六年的台湾社会发生了这么一个“野火现象”,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支持者为什么支持?反对者为什么反对?“集外集”,更是不作假的“小市民的心声”——平常不敢吐露的心声。

  一千多封来信中,有些信令我惊诧:所谓的市井小民对台湾的问题有那样透彻的了解,对时事有那样尖锐的批判。有些来信则令我难过,最令我难过的,无宁是那篇高三女生的“野火烧死台湾”。她的信中一字一句似乎都出自肺腑,而每一字每一句又都是僵硬的意识形态的灌输结果,像口号一样的喊出来。她的历史诠释、民族意识、是非判断,百分之百地配合官方政策需要。面对这样一个中国的下一代,一个完美的灌输案例,我的心qíng特别、特别的沉重。

  ※※※

  茄萣乡那个戏子怀里的婴儿,那个脸颊丰润、眼睛清澈的中国婴儿,有权利要求我们给他一真正开放自由的社会。

  一个冷冷的声音

  戴小华那天,当我知道她应新加坡《联合报》系之邀,将于今年五月底出席第五届国际华文文艺营时,就拨了个长途电话给她。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她清脆又略显焦灼的嗓音:“看顾孩手的保姆刚离开,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岁半,如果找不到帮手,我真担心去不成。”

  想不到,这位勇敢又洒脱的女xing,和一般女xing相同,照样有她放不下的一面。

  时间: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地点:新加坡人物:龙应台、戴小华龙应台终于顺利成行。这天,我俩结伴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闲逛。她对所见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好奇,不时摸摸这儿,看看那儿。

  眼前的她,一点都不像六年前曾在台湾“兴风作làng”的龙教授,而更像位天真快乐的少女。

  她兴奋地说:“这是个内容非常丰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语言,全汇聚在这块土地上。”我想如果她来到马来西亚感受定会更加qiáng烈。

  时间:一九九一年六月三日晚上十时人物:龙应台、戴小华、马来西亚中国报摄影记者一袭轻便的套装裹住龙应台纤细瘦小的身躯,显得楚楚动人。唯一能将她流动在血液中那股叛逆不羁的xing格泄露出来的是,她那头鬈曲蓬松不太受“控制”的长发。

  虽有许多人仍怀念过往她所发she出的尖锐锋芒,然而,人到欧洲后,似乎让人觉得她已不再对这个混乱中充满生机的时代怀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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