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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_陈杰【完结】(5)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两只手伸向瓮里,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担着水进来,往缸里倒。

  刘师傅用铁舀子舀起一勺染浆,拿到门口亮处看。

  采芹斜坐在炕边上,盯着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动,吓得站起来,然后又凑过去,把脸凑上去看,轻轻地说:“要饭的,你醒了?”

  六子睁开眼:“我还活着?这是哪呀?”

  采芹猛地冲到院里,门也那样敞着,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听到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朝这边奔来。

  周太太也慌着往回跑,跑得急,胯骨碰在了柜台角上。

  孩子一见周掌柜夫妇,硬要爬起来,周掌柜按下他。

  周太太端来饭,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挥:“姜汤,先喝姜汤!”

  周太太一撇脸:“你懂什么。这孩子不要紧,刚才我摸了,他手脚都挺热乎。孩子,先吃上一口儿再说话,吃,孩子!”说着把饭凑到孩子脸前。六子接过碗,泪流下来。

  周太太右腿放在炕沿,半坐着,撩起衣襟擦泪。随后转过脸,看着六子吃。此刻,她脸上漾着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门前向外望。采芹双手端一碗水站在那里,等着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噜连吃带喝完毕后,就势把碗往炕边一放,由坐转跪,在炕上给夫妇俩磕头:“爹!娘!”声音响而真。

  采芹在一边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擦着泪走开了。

  周掌柜稳住qíng绪,深呼吸一下,走了过来。他看着这孩子很机灵,面有喜色,赞许地点头:“嗯!嗯!”

  他拉过椅子坐到炕边,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着,先坐着。家里还有人吗?”说着抬手向两边划分六子的头发。

  六子眼里含着泪:“没了。以后你就是我爹!娘!你们收下我吧!我没病,我有力气,能gān活。”说完,又要磕头,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边笑,他用恳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过去拉娘的衣角,拧动身子,让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子说:“我姓陈,没名儿。我生下来的时候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陈六子。”

  周太太过来,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长,然后爬上chuáng,打开箱子,拿出一条旧棉裤。

  六子说:“娘,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太太喜泪在目:“儿呀,等着,娘这就给你改棉裤。十几了?”

  “十五。”

  周太太点点头,让采芹过来:“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还没等六子说话,就叫:“哥——”

  六子的头低下了,泪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着外边,想了想,摇摇头:“六子?六子?这名不行。你这孩子命大,这是大难不死,合一‘寿’字。”他又望一下外面,“这雪也停了。你以后就叫寿亭吧。”

  【5】

  chūn天来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冒出了绿叶,jī在追逐,一群小jī在后面跟着乱跑。

  院中的井台上有一个鸳鸯辘轳,一头一个摇把。寿亭在这头,采芹在那头,两人笑着摇。

  “你看人家gān啥?”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真不讲理。”

  “你不讲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兴!这还用问!”

  一桶水摇上来,采芹按住了辘轳把,寿亭把水提上来。

  他挂上担杖钩子就挑,采芹上来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劲,这筲太大,还是咱俩抬吧——别努着。”

  寿亭推开她的手:“没事,闪开。”说着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挑进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进去,可一见刘师傅看她,不高兴地转身回到院中。

  寿亭双手攥着筲系子,肚子顶着往染缸里倒水。

  ※※※

  晚上,寿亭给刘师傅洗脚,随洗随抬起头给师傅说话儿。柱子手持擦脚布一旁侍立。

  “师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货,朱家门口站着几个娘们,评说谁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边儿听,都说还是你染的布鲜亮,也不掉色。”

  刘师傅挺高兴,用鼻子哼一声:“那当然。要不我能吃馍馍?哪个朱家?几个什么样的娘们儿?”

  “就是后街朱家,那几个娘们都长得挺好看,还说你人敦实呢!”

  刘师傅眼睛大亮:“噢?赶哪天领我认认地方。”

  刘师傅的脚洗完了,柱子端着洗脚水出去。

  寿亭说:“师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这是在家里说,全周村谁不知道刘师傅?谁不佩服你的手艺?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们儿能把你抢了!”

  柱子在门口端着洗脚盆,听着直乐。

  刘师傅乐不可支:“六子,我有那么好?”

  “可是!咱别的不说,就你这手艺,全周村有几个?没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听听书,那里整天聚着些娘们儿。你安排好了,店里的粗活我gān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寿亭眼睛一眨,故作关心地说:“师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着,我给你捶捶腿。徒弟没钱孝敬你,下点力还行。”

  刘师傅走到炕边躺下,伸过腿来让寿亭捏。寿亭从上到下地给他捏着,刘师傅双目微合,享受此时。

  ※※※

  早上,刘师傅关上门,然后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开始在料屋里称量颜料。这时,寿亭踩着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户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压在什么位置,又看那颜料是从哪个口袋里舀出来的……

  【6】

  晚上,说书场里,点着汽灯,光线惨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长条木凳,一溜溜认真听书傻人。有的抽烟袋,有的搓脚气。说书先生正在张牙舞爪地说《朱元璋》。寿亭坐在前排,目不转睛。说书人有三十多岁,两耳扇风,细脖凸腮。他一拍醒木:“这朱元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史书说他初为丐,也就是要饭;后为僧,就是和尚;终为帝,最后当了皇上。这‘初为丐,后为僧,终为帝’几个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着两个字,哼——”说书人擤出一股稠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贴在墙壁上,像个倒放着的惊叹号,“一是要善,该发善心的时候一定要发善心;再一个字就是狠,该狠心的时候一定要狠。朱元璋就有这两下子。他善的时候可以自己不吃饭,把饭让给那些当兵的吃;但他发起狠来——”一拍醒木,“比谁都狠!那么多名将跟着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后呢——哪个也别想活!为什么?他不是恨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还很喜欢他们。这位问了——”他向台下一指,“那为什么还杀他们?好嘛!这回问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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