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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31)

  李泽厚的意义正在于此。

  李泽厚是一个在学术界大多数人还一片茫然时筚路蓝缕的人。那时,学术界刚刚从“文革”的重创下醒过神来;一些人心有余悸,许多人严重失语。不要说做学问,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在批判“四人帮”的时候,使用的也仍是“四人帮”的腔调。这是一种连“党八股”都称不上的话语模式,色厉内荏,外qiáng中gān,了无生气,乏味透顶。这种人人憎恶的文章套路之所以还能延续一段时间,除习惯使然和一些人胆小怕事〔怕别人说自己不够马列不够革命)外,也还因为大家不知道不这样说话,又能怎样说。

  开始时李泽厚也一样。他也写了诸如《实用主义的破烂货》(1979年)一类的文章。但很快他就改弦易辙了。李泽厚

  1980年的文章便已让人耳目一新。甚

  至

  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便己是纯正的学术著作,全无八股腔调。

  同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亦然。不过两书均嫌太过“专门”和“学术”,其影响便不如《美的历程》。《美的历程》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读的。在当时的qíng况下,它和朦胧诗一起,起到了一种“启蒙”的作用。

  如果说朦胧诗让我们知道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甚至就该这么写),李泽厚则让我们明白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做(甚至就该这么做)。比方说,讲哲学,可以并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讲文艺,也不一定要套上现实主义和làng漫主义之别。然而在此之前,这种套路是被视为金科玉律的。结果就闹出很多哭笑不得的事qíng来。比如李贺,照理说只能算是“làng漫主义”的。又因为李贺的诗“‘鬼气”太重,便只好算做“消极làng漫主义”(李白则是“积极làng漫主义”)。

  后来毛泽东的意见发表了,他老人家喜欢李贺。这下子文学史家们就láng狈了。伟大领袖怎么会喜欢“消极”的东西呢?只好另找证据,证明李贺其实是“现实主义”诗人:那么李贺究竟是什么“主义”?什么都不是。中国文学史,根本就不能那么讲。李泽厚不这样讲,也就无此尴尬。这在当时,却不能不看做一个“重大突破”。

  但李泽厚的意义还不仅于此。

  就我个人而言,《美的历程》以及李泽厚的同期其他著作让我明白了一个大道理,那就是:人,为什么要有学术研究,为什么要做学问?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如果那样,就该“趋时合流”),而是为了人生。也就是说,为人生而学术。因此,一个人文学者,就应该把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历史的遗产当做鲜活的对象,把做学问、写文章、出版著作变成自己生命的流程。《美的历程》

  就是这样做的。比如“苏轼的意义”一节,讲到苏东坡写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虽“挂冠服江边”,却不过回家睡觉,并没有“拿舟长啸去矣”时,李泽厚说:"本来,又何必那样呢,因为根本逃不脱人世这个大罗网。”如果没有人生的体验,这样jīng辟的话岂是说得出来的?历史的遗产一旦被看做鲜活的对象并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相结合,就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也就不会有少尸臭了。过去(也包括现在)一些学者专家教授流的文章之所以那么僵硬呆板枯燥无趣,味同嚼蜡不堪卒读,并不完全是一个文字表述能力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对象看做活物。他们在研究木乃伊的同时把自己也变成了木乃伊。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文字还能活起来?

  学术著作变成木乃伊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些学者们总在说别人的话,至少是总在用别人说话的方式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人生而学术,而是为某种现实的利益而学术。这就不能不格外注意是否符合公认的“学术规范”和“量化标准”,小心翼翼地不要触犯了学术界的“规矩”。这时,人云亦云,别人怎么说我也怎么说,别人用什么方式说我也用什么方式说,无疑是最保险的。而当所谓“学术规范”其实不过“八股套路”,所谓“量化标准”也仅仅只是论量不论质时,大量pào制八股文章甚至学术泡沫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见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为人生而学术,就要讲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总之,你完全可以不必顾忌任何成规陋见,不必死守某种模式套路,信马由僵,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来,这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才气和知识准备了。

  李泽厚有。于是李泽厚便用自己成功的实践为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一通百通。从此,我们的思想解放了,视野开阔了,目光锐利了,思路敏捷了,就连文笔也变得流畅了,这都得感谢李泽厚。没有他,我们当真可能仍在黑暗中摸索。

  这是一种智慧的启迪。许多人甚至从李泽厚那里开始了自己道路的找寻。

  但同时,李泽厚的历史也就终结了。

  得鱼忘荃,得兔忘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河,李泽厚老师可以下课了。我们会记住他这座桥的。

  五历程

  其实,即便有人愿意听,李泽厚的“课”也未必还能讲得下去。

  一般都把李译厚这近十年来的销声匿迹少有人知,归结于他1990年后去了

  国外。实际上,他走也好,不走也罢,qíng况都差不太多。在我看来,他的败迹,早在

  1988年

  7月由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出版、同年

  11月由香港三联书店出

  版、12月由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1989年2月又由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

  司出版的《华夏美学》中便已有征兆,已见端倪。李泽厚很看重这本书,认为比《美的历程》更重要,而且,认为谁喜欢《华夏美学》,谁就是“独具慧眼”。但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它好在哪里。印刷质量极差不说,文字表述也是低水平的。

  比如开头这一段,就简直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李泽厚写的:

  美,这在汉语词汇里,总是那么动听,那么惹人喜欢。姑娘愿意人们说她美;中国的艺术家们、作家们一般也欣然接受对作品的这种赞赏,更不用说美的自然环境和住所、服饰之类了。

  这是什么话!随便找个中学生,也不会写得这么差!王朔有云:一盘菜,不必都吃完才知道好坏吧!《华夏美学》的开头如此,后面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我从头到尾都读完了。而且,由于当时买不到书,还做了笔记。

  不可否认《华夏美学》中仍有不少让人拍案叫好的东西,也不难看出李泽厚在撰写《华夏关学》时,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研究已比撰写《美的历程》时系统深刻。如果要研究中国文化思想,《华夏美学》倒是不妨一读的(但我以为读他那三部“思想史论”更好)。问题是李泽厚之所以是李泽厚,就因为他比一般研究者多了份才气和灵气。然而《华夏美学》一书却灵气全无,就连书名也显得呆板俗气。开头不好,结尾也不好。结语那句“是所望焉”在《美学文丛序》中已经用过一回了,现在又用,岂非才尽技穷?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江郎才尽。1989年的李泽厚,即便没到那个份上,也已是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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