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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36)

  ,“低头认罪”,

  至少也做“低头认罪”状。再起码,沉默,不吭气,什么也不说,哪怕少说两句,总可以吧?然而顾准不。只要有机会,他就说,而且还要大声说,当众说。194年

  11月,顾准刚刚摘掉“右派”帽子,便面对欢迎他的家人大声说道:“我不反对‘三面红旗’?胡说八道!我就是反对‘三面红旗’!"194年,在批判所谓“张(闻天)孙〔冶方)反党集团”的会上,当别人都一边倒地慷慨陈辞,或划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时,顾准却站起身来,以略带嘲讽的目光,睥睨着大批判队伍,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自己顽固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和政治一经济思想”,“我等着挨整!”结果怎么样呢?“右派帽子”又一次戴到了他的头上。而且,因为他“态度恶劣”,这回定的是“极右”。

  是顾准不识好歹不知厉害吗?否。如果说“少年得志”时的顾准,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在吃尽了苦头并被整得死去活来以后,他对自己言行的严重后果应该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在他看来,真理和人格比ròu体更重要。

  因此他决不肯轻易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就是孤立吗?那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不就是毒打吗?那好,于脆把脸送过去,让你打个够,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头弯腰“坐飞机”吗?哼!“你别看我前面的头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实,后面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啦!”在“文革”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不少“牛鬼蛇神”、“反动权威”都紧紧夹着“尾巴”。不少人逢人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起码,也要穿得“朴素”点,“普通”一点,甚至衣衫褴缕,以示接受改造,洗心革面。然而,在明港“五七gān校”,“罪行”最重的顾准,不但从不讨好任何人,还公然在大家都破衣烂衫时,身着西方绅士的背带裤,配西装背心,戴玳瑁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中昂首阔步,一脸对人爱理不理的神态。顾准的傲气、傲骨,并不因多次的批斗和毒打而有所收敛。

  顾准“出格”的事qíng还很多。“文革”初期,当其他“牛鬼蛇神”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遵命把自己的“罪行”写成大字报时,顾准却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黑字“读史”。而且,还要亲手贴到布告牌上,贴上后还不走,还要像个参展的画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作品”旁,泰然地望着逐渐聚拢的众人。如此公然对抗运动,公然向“革命左派”叫板,没有一身正气一身傲骨一身虎胆,岂是做得出来的?

  当然,为了“活下去,并思考”,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里,顾准也曾违心地写过“认罪jiāo代”,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是可以任意欺侮凌rǔ的。比方说,他可以承认自己是“右派”、“反革命”、“牛鬼蛇神”,却断然不肯承认自己在劳动时“偷jian耍滑”。其实“偷jian耍滑”云云,原不过是“革命左派”为召开所谓“地头批判会”胡乱找的借口;而召开所谓“地头批判会”,则是为了表示自己“阶级牛争观念qiáng”,时时都在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这类批判会,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以谁为靶子,用什么做借口,都往往随心所yù,心血来cháo,无非显示“革命左派”有权任意处置“牛鬼蛇神”而已。而且,在“革命左派”看来,“牛鬼蛇神”都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人。说你“偷jian耍滑”,那还是轻的。然而顾准却认为这是对自已人格的极大侮rǔ,因为他一生做事认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偷jian”什么叫“耍滑”,凭于什么要认账?不认账,那就打。打也不认,那就再打。如是者二,一直打得顾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是,面对法西斯yín威,顾准却死活不认这个鸟罪。当“革命左派”揪住他,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服不服罪”时,顾准高高地昂起头来,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拼死态度大声喊道:“我就是不服!”在场的劳改队员和gān校人员,无不为之深深震撼。这就不是傲气,而是骨气了。正是这铮铮铁骨凛凛正气,使我们一想到顾准这两个字,就肃然起敬,心cháo难平。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顾准一身都是才华,而且都长在外面;一身都是骨头,而且也都长在外面。在中国,一个人只要有了其中一条,便几乎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顾准却兼而有之。那么,他不受磨难谁受磨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四也有幸免于难的

  其实,也并非所有像顾准这样既有才气又有骨气的知识分子,都会落到他那种下场。

  比如钱钟书。

  钱钟书也是极有才气的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八个字,用在钱钟书身上,那可真是当之无愧,一点含糊都没有。早在三十年代,吴宓就说过:“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但如果硬要做比较,无妨说论“学”,钱钟书或略逊于陈寅恪;论“才”,则钱钟书,略高于陈寅恪。比方说,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学家的语录来写qíng诗,把那些主张“存天理,灭人yù”、道貌岸然的教条变成爱qíng宣言。

  如此化腐朽为神奇,连钱钟书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负地说“自来无第二人”。实际上,当今之世,能在治学与创作之间左顾右盼、游刃有余,而且,两方面都能取得卓越成就的,大约也就是钱钟书了。这就非有过人的才气而不能为。你看他的《围城》,“写得何等机智睿哲!那里面的警句妙语,多到“美不胜收”或者“拥挤不堪”的程度,以至于有“卖弄才qíng”的批评。卖弄不卖弄且不去管他,有才qíng却总归是事实。这样的书,陈寅恪就写不出。当然,他也不会去写。钱钟书也是有骨气的。他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在名利场加官场里混来混去的“知识分子”,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市侩、风派、软骨头。据说,他曾“qíng绪激动”地大骂冯友兰“简直没有文人的骨气”,也没有“节cao”;对郭沫若和章士钊迎合“上意”撰写《李白与杜甫》、《柳文指要》两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至于他自己,当然更不会趋炎附势、献媚邀宠。甚至,他还会“不识抬举”。“四人帮”横行时,上面曾通知他去参加国宴。这在一般人看来,即便不是大大的面子,至少也是“赏脸”,应该“受宠若惊”的。钱钟书却说:“我不去,哈!我很忙,哈!”来人连忙声明: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钱钟书却回答如故:“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来人觉得无法jiāo代,便问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身体不好,起不来,钱钟书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反倒郑重声明:“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结果,江青也拿他没办法。其实,这在钱钟书,又算什么!当年批斗“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时,别人都被斗得láng狈不堪,惟独钱先生却头上顶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从贡院前街走回下面胡同宿舍,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笑,却毫不畏缩惶惊,高视阔步如故。这种风骨气度,与顾准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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