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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35)

  5月

  初,毛泽东在动员“大鸣大放”时曾幽默地说过:现在大家对小和尚意见多,也可以对大和尚提意见么!如此“三反”(反党、反苏、反毛),难怪康生看了他的材料后,当众恶狠狠地骂道:“顾准这种人不是右派,谁是右派?"顾准的这些言行,原本出于公心和良知,也是维护党的威望和领导,但在他人看来,即便不是“反党”,至少也是“狂妄自大,目无领导”。顾准的“狂妄”

  同样也是出了名挂了号的。早在三十年代,胡乔木便对三联书店创始人之一、上海救国会副总gān事徐雪寒说:“你同顾准说话时要当心!这个同志很有能力,但也有些自傲。他会掂量你的斤两。如果你没有水平,他会看不起你的。”徐雪寒说:“我不把自己当做党的领导,只做一个党的联络员,总行了吧?”结果,徐雪寒和顾准谈得很好,而且成了很好的朋友。1995年chūn召开的“顾准八十诞辰纪念会”,就是徐雪寒和顾准的另一位老友骆耕漠联合倡议的。

  徐雪寒没有被顾准“看不起”,不等于别的gān部没在他那里吃过瘪挨过训碰过钉子。许多熟悉顾准的老gān部都说:“他是一个典型的才子型知识分子gān部,城府不深,自尊心极qiáng,有时与人说话,显得得理不让人,又耿又倔,争辩时甚至言语尖刻,容易伤人。”这大约是确实的。因此,当有人举报顾准扬言“三年当市长,五年当总理”时,就连陈毅也信以为真。顾准本人是一再否认的,而且多次辩诬。以顾准之真诚耿直,如果当真说过,不会不承认。但尽管是谣言,却谁听了都觉得“像”:第一,顾准确有这个能力,至少当市长没有问题。第二,顾准确实敢于任事,该他管的他管,不该他管的看着不对劲或者有了想法,也敢于cha嘴cha手,很像“有野心”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口气像。怎么个“像”呢?

  还不是向来口气就大,而且一贯口没遮拦,心里怎么想嘴巴就怎么说!

  的确,顾准总是“忍不住”。即便当了“右派”,戴了帽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本xing难移。1958年,他在河北石家庄赞皇县农村劳改。下放gān部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大搞“土法炼钢”和“技术革命”,他却站在一旁大大咧咧地冷嘲热讽:

  “什么土法炼钢铁?一场蛮gān罢了!”不经过生产实践,怎么改革农具和磨子?

  这也是一场蛮gān!”说完还不算,还要加重语气冷冷甩出一句:“哼!我不能不反对你们的蛮gān!”全然忘了自己的“罪人”身份。你想,顾准翻到沟底了还这么“猖狂”,“高高在上”时还不定怎么样!

  所以,要整治顾准,真是太容易了。因为他的“辫子”实在太多,一抓一大把。1951年,中央财政部要调他去担任预算司长,陈毅找他谈话,他却表示愿意留在上海。不去也就罢了,何况陈毅也同意。可是,当同事问他“何时入阁”

  时,——那时把调入中央部门戏称为“入阁”,他却说什么“入阁以后就成了盆景,长不成乔木了”。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盆景”,什么又叫“乔木”?中央部门都是摆设啊?中央部门是限制人才发展的地方啊?你把党看做了什么,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如此胡说八道,不拔舌下地狱才怪。

  难怪顾准会成为建国以后首批“挨枪子儿”的“出头鸟”了。

  三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现在想来,少年得志的顾准,确实是天真了点。他只知道天亮了,解放了,革命成功了,人民胜利了,却不知道夺取全国政权,这才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后面的路还长得很、尤其是改造国民xing,建设新文化,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那可真是任重而道远。事实上,正是顾准所受的这些无妄之灾,促使他认真思考“娜拉走后怎样”(即革命成功后该怎么办),但这是后话。

  1957年以前的顾准,却是书生气十足。照他看,参加共产党闹革命,就是为了争取民主自由。现在革命胜利了,还不能随便说话吗?他哪里知道,他的那些仗义执言甚至半开玩笑的话,后来统统成了罪状。比如,刚到中科院时,顾准曾说过:我当官当不好,来庙里当个坐得住的和尚总行吧?这是玩笑话,至多也就是发牢骚,却被认为是反党。因为这话明摆着就是对1952年的处分不满,而

  这个处分是组织上给的。因此,对处分不满,就是对组织不满,也就是反党。看来,依照这些批判者的逻辑,一个人无论受了什么处分,也无论这处分是否正确,都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地“谢主隆恩”才是。

  顾准的另一条罪状,则是在黑龙江坝的选址问题上和苏联专家意见相左。顾准坚持自己的意见,原本不过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但在批判者看来,反对苏联专家就是“反苏”,而“反苏”就是“反社会主义”。既“反党”,又“反社会主义”,不是“右派分子”又是什么?

  不必一一列举了。逻辑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真理可言道理可讲?而当权力者存心要置某人于死地,并诉诸“群众运动”时,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可能是自投罗网。面对接二连三的批判,顾准所能做的,也就是在紧抿的唇边带着几分嘲讽之意,睿智的眼睛里流露出睥睨的目光。

  这就进一步激起了“革命群众”的愤怒。

  的确,顾准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整治、批判和迫害,还不在或不完全在于他的口出狂言或信口开河,更在于他的“得理不让人”。他这个人,平时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得了理,那还了得?自然是死都不让。他顶撞上级部门,顶撞苏联专家,就因为他有理么!甚至在沦为阶下囚、俎上ròu时,只要他认为真理在自己一边,也“不向恶魔让寸分”。这就坏事了。在顾准自己,是“坚持真理”,在别人看来,则是“顽固对抗”。好嘛,那就先杀杀你的威风,扫打你的气焰。这正是顾准在“同类人”或“同案犯”中挨整特别厉害、挨打次数特别多的原因之一。顾准总是书生气十足地要和那些整人的人讲道理。他哪里知道,整人可并不一定要有理。整人本身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要什么理?自然是“整你没商量”。甚至,当整人被视为“革命行动”时,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就变成了最有道理的事qíng。因为“革命”是最大的道理,也是最高的权威。“革命”

  这个大道理,自然可以管你顾准的那些小道理。你有理,他还有理呢!你不让人,莫非那些手中有棍子可以打,脚下有皮鞋可以踢,嘴巴上有“道理”可以喊叫的人会让?你和他们讲道理,那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在这样的qíng况下,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赶紧“转变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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