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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47)

  问:在庄子看来,仁义礼乐就是整人?

  答:不但仁义礼乐,一切人为的、刻意的事qíng,都是祸害。《庄子·马蹄》说,马,它的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饿了就吃糙,渴了就喝水,高兴了就撒欢。这就是马的真xingqíng呀(此马之真xing也)!可是来了个伯乐,说自己会驯马,又是钉马掌,又是套缰绳,这马就死了三分之一。然后又训练它立正稍息齐步走,令行禁止,服服帖帖,这马就死一半了。伯乐这样折腾,这马就算得了奥运冠军,也不会快乐。

  问:为什么不会快乐?

  答:因为它的生活既不真实又不自由。

  问:这么说,只有真实而自由,才是快乐和幸福的?

  答:对!这就是庄子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追求。

  问:什么是真实?

  答:所谓“真实”,也就是“率xing”。所谓“率xing”,也就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比如鹰,就该在天上飞;鱼,就该在水里游。简单地说,该是谁便是谁,该gān嘛就gān嘛!

  问:贫贱的永远安于贫贱,富贵的永远安享富贵?

  答:谁要这么想,那他就完全误解了庄子。

  问:怎么误解了?

  答:请你想想,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不愿意过苦日子,对不对?

  问:当然!难道还有愿意过的吗?

  答:有,墨子就是。墨子不但愿意过,而且过得很开心。因为这是他自愿的,是他的真实愿望和自由选择。你不开心,则因为那苦日子,是别人qiáng迫你过的,对不对?

  问:对呀!

  答:这不就清楚了?显然,问题不在“苦日子”还是“好日子”,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愿意不愿意。在这里,真实和自由是一切结论的前提。所以,不但被qiáng迫过苦日子不对,便是qiáng迫过好日子,也不对。

  问:是吗?

  答:是。《庄子·至乐》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国君喜欢疼爱得不得了,又是设酒宴,又是奏音乐,生怕怠慢了它。结果怎么样呢?那鸟不吃不喝,三天以后就吓死了。其实,真正为鸟好,就应该把它放回大自然,让它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你认为那是“苦日子”。所以庄子一再说,他宁愿像乌guī那样在泥地里打滚,像猪那样在圈里哼哼,或者做一只孤独的小牛,也不愿意到某个国家去当宰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问:叫什么?

  答:富者吃得饱,贵者地位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只要主张真实和自由,就一定会主张宽容

  问:这么说,庄子宁愿贫困一生,也不出来做官,不是因为清高?

  答:当然不是!把庄子的“隐居”说成“清高”,是一种肤浅的理解。其实他追求的是真实,是自由,是自己希望和向往的生活。这种生活在庄子那里,也有一个专有名词。

  问:叫什么?

  答:逍遥游。

  问:想起来了。《庄子》的第一篇,篇名叫这个。

  答:但是这篇文章的开头,却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这故事说,北海有一种鱼,名字叫鲲。鲲,大得不得了,不知有几千里长。它化作鸟,就叫鹏。鹏,也大得不得了,也不知有几千里长。当它从海上飞起来的时候,旋风直上九万里,水波相激三千里。就这样,鲲鹏将用六个月的时间,从北海飞往南海。于是,鴳雀,还有斑鸠、蝉,就笑起来了。它们说,gān嘛呀?花那么多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你看我们,只要飞到一根树枝上,就停下来。实在飞不上去,就落到地面,不也很好吗?于是庄子说,这就是“小大之辩”啊!

  问:这故事我们都听说过,没什么奇怪的呀?

  答:好吧!那我请问,庄子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嘲笑了鴳雀、斑鸠、蝉吗?

  问:从语气看,好像嘲笑了。

  答:为什么嘲笑?

  问: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小家子气呗!

  答:你认为庄子要表达的意思,就像陈胜说的那样,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问:是啊!不是吗?

  答:哈哈,这就不是庄子了。庄子连官都不想做,怎么会去煲“心灵jī汤”,讲什么“励志小故事”?更何况,庄子的理想和主张,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那么请问,像鴳雀、斑鸠、蝉这样“小富即安,自得其乐”,不真实,不自由吗?鲲鹏扶摇直上、远涉重洋固然是逍遥游,鴳雀们在蓬间嬉戏,难道就不是?

  问:嗯,好像也是。

  答:不是“好像”,而是“就是”。马在地上跑,猪在圈里哼,乌guī在泥巴里打滚,鴳雀在蓬间嬉戏,都是“逍遥游”。因为这都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率xing而为,也都是真实而自由的。庄子,怎么会看不起鴳雀、斑鸠、蝉的生活?

  问:那庄子又为什么要嘲笑它们?

  答:庄子不是嘲笑它们的“小”,而是嘲笑它们的“笑”。

  问:鴳雀、斑鸠、蝉,不该嘲笑鲲鹏?

  答:对!因为“真实而自由地活着”,是每个生命体同等拥有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去剥夺,也没有资格去嘲笑。大的尚且不能嘲笑小的,小的又岂能去嘲笑大的?然而鴳雀、斑鸠、蝉在说到鲲鹏时,态度都是“笑之”。这就太可笑了。

  问:这就是“小大之辩”,也就是小和大的区别吧?

  答:不!庄子的这句话,只能翻译为“小和大的辩论”,不能理解为“小和大的区别”。事实上,《庄子》的原文,也是辩论的“辩”,不是辨别的“辨”。

  问:也有写成辨别之辨的,版本不同吧?

  答:那就只能看哪种版本和翻译,更接近、更符合庄子的思想了。实际上,庄子的主张,除了“逍遥游”,还有“齐物论”。

  问:什么叫“齐物论”?

  答:齐,就是平齐、齐等、齐一。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思想言论,也是平等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高明。既然如此,庄子怎么会去区别大小?

  问:不区别吗?

  答:不区别。在庄子看来,大又怎么样?小又怎么样?高又怎么样?低又怎么样?美又怎么样?丑又怎么样?栋梁与小糙,西施与丑八怪,只要是真实的,自由的,就是平等的,也是一样的,这就叫“道通为一”。

  问:统统一样?

  答:道的面前,万物平等。无论鲲鹏还是鴳雀,栋梁还是小糙,西施还是丑八怪,都有生存的权利,而且都有按照自己的天xing和选择,来真实生存、自由生存的权利。他们都可以有自己的活法,也都会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因此,你可以赞美鲲鹏,但不必嘲笑鴳雀。反过来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能以己之长笑人之短,不能以一种自由嘲笑另一种自由,以一种真实嘲笑另一种真实。这就是庄子讲这故事的真正用心。他的主张,应该很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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