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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34)

  什么人可以做隐士?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当中,什么人是隐士?不做事的人。所谓“不做事”,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耕田、种菜、砍柴、钓鱼之类,还是要做的,否则他们吃什么?他们的“不做事”,其实是“不做官”。不做官也不是“不会做”或者“做不了”,而是“不愿意”。能做,会做,做得了,却偏不做,才叫“隐士”。

  一 隐士哲学家(2)

  道家,就是这样一些人的代表。道家思想,就是这样一些人的哲学。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了问题。第一,儒和侠需要哲学,需要代表,是因为他们做事。做事,就要有理论依据,也要有哲学指导。隐士什么都不做,要哲学gān什么?要代表gān什么?第二,隐士对于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既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你何必说,又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只能说明两点:第一,道家不等于隐士,隐士不等于道家。准确地说,道家不是隐士,只是“隐士哲学家”。他们的立场、观点、态度,是隐士的,因此主张“不做”。他们的社会角色是哲学家,因此不能“不说”。说什么?把为什么主张“不做”的道理说出来。主张“不做”,同时“要说”,这就是“隐士哲学家”,也就是道家。第二,作为“隐士哲学家”,道家其实还是关心国家大事、天下兴亡的。只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个社会,这个天下,已经没救了。要救,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无为”。这就是他们与儒墨两家的根本分歧。因此,所谓“儒道之争”,就可以概括为三句话:有药可救,还是无可救药;拯救天下,还是拯救自己;积极有为,还是消极无为。

  先说第一条。

  前面说了,道家代表的隐士们,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和天下兴亡的。那么,是他们认为这事不关自己的痛痒吗?不是。人,是社会的存在物。每个人,都只能生活在一定的社会中,隐士也不例外。社会状态好,他们的生活也好;社会状态不好,他们的生活也不好。怎么能不关心?怎么能说关心是不必要的?其实,他们的不关心,是认为关心也没有用,这个社会已经无可救药了。既然无可救药,关心它gān什么呢?

  这种观点,主要是老子、庄子之前那些隐士们的。这些人是道家的先驱,我们不妨称之为“前道家”。孔子的时代,就有这样的人。孔子和他们的关系,大约是孔子对他们很客气,也很敬重;他们对孔子则不欣赏,也不赞成。

  不妨举几个《论语·微子》中的例子。比如楚国的“狂人”接舆,就曾经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过孔子的车子(歌而过孔子)。歌,当然是故意唱给孔子听的。怎么唱的呢?凤凰啊凤凰,咋就这么倒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过去的不可挽救,没做的还能追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算了吧,算了吧,那些当权派岌岌可危(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这话意思很清楚:如今这个世道,早就不可救药。你孔某人就算是凤凰,碰到这倒霉的时代,也只能是没毛的凤凰,还不如一只jī!现在那些执政者早晚要完蛋,你东奔西走找他们gān什么!据说,孔子听了立即下车,想跟他谈谈,接舆却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接舆的歌还只是暗示,那么,另外两个隐士──长沮和桀溺的话,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了。有一次,孔子要过河,找不到渡口。正好长沮和桀溺肩并肩在耕地,孔子就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长沮说,驾车的那位是谁?子路说,是孔丘。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解释。第一,驾车是子路的事,孔子怎么成了“执舆者”?回答是:因为子路下了车,所以缰绳就到了孔子手里。第二,子路是孔子的学生,对孔子怎么能直呼其名?回答是:因为子路是在对长者介绍孔子。直呼其名而不称夫子,是谦虚,也是对长者的尊重。于是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是知津矣)!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长沮这是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孔夫子不是聪明绝顶吗?他连天下的出路在哪都知道,还能找不到渡口?当然,这话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孔夫子早就知道天下的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两种解释,都通。

  一 隐士哲学家(3)

  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桀溺问:先生哪位?子路说,是仲由。子路的回答也是称名不称字,也是谦虚、尊重。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对的。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你们又和谁一起去改变(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与其跟着“辟人之士”,何不跟着“辟世之士”?这意思也很清楚: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坏透了,烂透了,根本就不可救药。你们与其像孔子那样,只是拒绝与坏人合作(避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根本就拒绝与整个社会合作(避世)。

  长沮和桀溺说完,就只顾埋头gān活,不再搭理子路。子路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怅然说道:人又不能和动物一起生活(鸟shòu不可与同群)。不跟人打jiāo道,又跟谁打jiāo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如果太平,我也用不着出来搞改革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也就是说,正因为世道看起来无可救药,这才需要我们想办法。

  类似的话,子路也说过。有一次,孔子在前面走,子路在后面跟,掉了队。为什么会掉队呢?估计是孔子坐车,子路步行,跟不上。这时,子路遇到一位“荷蓧丈人”,也就是用拐杖挑着除糙工具──蓧(音掉)的老人,就问:先生看见我老师了吗?荷蓧丈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老师(孰为夫子)?这话也历来有多种解释。有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指荷蓧丈人自己的,也有说是指子路甚至孔子的。这样一来,这句话也就有三种翻译。第一种:荷蓧丈人说,老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认得你们老师?第二种:你们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你们老师?第三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是老师?谁是老师?这三种解释谁是谁非,我们且不去管他,关键是之后子路的议论。子路说,别以为我们不明白。我们主张行不通,那是老早就知道的(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就有意思。明明知道“道之不行”,为什么还要去推行呢?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尽义务,二是有希望。子路说,君子做官,只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一个士人的责任而已(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像隐士们那样只顾洁身自好,其实是取了小义,乱了大伦。所以“不仕无义”。问题是,如果这社会彻底无救,君子就算做了官,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还是认为世道可救,或者希望可救。唯其如此,孔子才开出了救世的药方。

  以上就是儒道两家的第一个分歧:天下大乱有药可救,还是无可救药。由此,又引出了他们的第二个分歧:我们应该拯救天下,还是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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