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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18)

  尉缭闻言,探手入喉,抠,再低头,将适才所食一通呕吐gān净,又取雪漱口,而后说道:“好酒好ròu,老翁已无福消受,而况富贵荣华乎?廷尉岂不闻歌云:寓形宇内能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老夫将西游,廷尉幸勿qiáng留。”

  尉缭这招够狠,而李斯的神经也够粗大,好整以暇地静静旁观,不露半点惊奇之色。李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这才开始说尉缭。李斯以前说嬴政,虽时有激烈言辞,却始终恪守上下尊卑之分。今日说尉缭,因地位相等,则语气格外轻松,甚至流于调侃。

  在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有qiáng点,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找到弱点,则说无不成。那么,尉缭的弱点是什么?但见李斯闲闲说道:“天下大势,先生想必了然于胸。无论秦军是残bào嗜杀,还是仁义惜杀,皆可统一天下。”说着,李斯殷勤地为尉缭酌酒,举杯相祝。尉缭沮丧气夺,不由对饮。

  李斯再道:“先生著《尉缭子》,以兵者为凶器,以仁义为鹄的。今秦yù并吞天下,以仁义取之亦可,以武功取之亦可。孔子曾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秦一旦取天下,不由先生之道,恐先生将与孔子同悲也。”

  李斯说完,再割鹿ròu以奉尉缭。尉缭嚼ròu在口,已是食不知味,反观李斯却吃得加倍香甜。李斯等嘴巴里腾出些空间来,这才又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观诸先生,方知孟子所言大谬。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先生自得世外之乐也,而任秦军以武功取天下,杀伐九州,血流遍地。据李斯看来,先生非委心任去留也,实忍心任去留也。”

  尉缭不安。李斯再倒酒,大笑道:“当此雪景皓月,锦绣山川,正宜纵酒放歌,畅物外之思,遥想嫦娥寂寞,丹桂飘香。多年之后,纵然中原战乱,杀戮不断,孤寡遍野,生灵悲惨,想来也和先生无关,目前更不必为之担忧。来,李斯为先生请酒。”

  尉缭满头大汗,悚然道:“廷尉所言,老夫未尝思之也。老夫虽yù为秦王用,然势微力薄,恐终无回天之力也。”

  李斯大笑道:“知人,然后善任。必使人得其所,方能竭尽其用。大王知先生也,愿拜先生为国尉,以三军听之。取六国之道,尽决于先生也。”说完,以国尉玺绶付与尉缭。尉缭接过,良久叹曰:“大王既不弃老朽,愿效犬马之劳。”

  李斯一拍掌,一队人马幽灵般拥出。李斯邀尉缭上马,并辔向咸阳而行。两人一路jiāo谈,甚是欢畅。聊到兴起,李斯又道:“吾与先生讲一则逸事,姑解长路之乏。说的是二战期间,有一物理学家名叫波耳,他掌握的技术足以左右战争之胜负。为免其人落入德军之手,英国政府秘密派货机将其从丹麦接来伦敦。到了伦敦,飞行员以货物单示波耳,但见其上写道:一级战备物资,如遭敌机袭击,即刻空投销毁,切不可使落入德军之手。”

  尉缭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问道:“廷尉何以忽然道此?莫非老夫便是波耳,而廷尉接到的命令,也正和那飞行员接到的命令一样?”

  李斯大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根据量子力学,你我其实皆波耳,并无确定存在。唯有人前来观察之时,波函数瞬即坍塌,这才一时明白起来。”

  【8.年终总结】

  嬴政十年,跌宕漫长的一年,风云变幻的一年,福兮祸兮的一年。有关这一年的年终总结,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如是写道:“秦王以(尉缭)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而李斯用事。”

  司马迁不仅是集大成的史学巨擘,同时也是不世出的文学大家。“用事”,寥寥二字而已,却已jīng准地描摹出李斯得志的形状。也就是说,在嬴政十年的岁末,李斯终于得偿所愿,成为秦国的重臣权臣,秦国的国政开始主导在他的手里。

  从李斯初到咸阳游仕算起,至今已过去十年。不容易啊,李斯,花却十年光yīn,从一介平民变成秦国最炙手可热的重臣。十年咸阳,几多起伏,几多辛酸,几多蹉跎,都不必再多去回想。重要的是,他终于登上了秦国政坛的顶峰。曾经欺凌他的,如今仰望他;素来忽略他的,现在攀附他。那以往悖逆的生灵,今日只须一挥手,便群起而响应。这时的李斯,年方四十,正当壮年,jīng力和思维都处在人生之巅峰。对他来说,命运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说起来,李斯也算是从基层做起,一路饱尝仕途之艰辛。然而苦难于他,也未必不是一种财富。骤然bào贵者,难免骄横,得来快,败去也快。反观李斯,一路爬摸滚打,从低到高,得了经验,长了教训。如今的李斯,对官场生态谙熟通透,对政坛食物链得心应手。作为秦国的男二号,李斯在未来的二十余年里,能够一直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也受益于这十年的辗转起伏。

  与此同时,秦国国内的政治格局已悄然倾斜:尉缭的加入让外客的势力进一步加qiáng。尉缭为国尉,李斯为廷尉,军队、司法、外jiāo等要害部门,皆控制在外客之手。外客已经取代宗室,变成秦国最qiáng大的政治集团,而李斯则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一集团的领袖。

  嬴政十年虽有波折无数,但对李斯来说,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个happy ending(快乐的结局)。

  第六章 初度出使

  【1.笔战】

  转眼时间来到了嬴政十一年。这一年的新年伊始,韩非之书抵达咸阳,呈献于嬴政。前,根据李斯的建议,秦国曾发出恐吓,要兴兵灭亡韩国。韩非修书报秦,正是要劝谏嬴政,打消他的亡韩念头。其书曰: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怨悬于天下,功归于qiáng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yù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yù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rǔ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qiáng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援,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qiáng,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①,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赵、秦qiáng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yīn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qiáng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夫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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