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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46)

  姚贾这一番话让韩非最后的一线生机破灭了。

  【11.再访韩非】

  在韩非身后,有多少人读其著作,心悦诚服,筋苏骨软,想见其为人,恨不能成为其门下走狗。然而,在韩非还活着的时候,在他的最后岁月,他却只能在云阳的监狱中品味着孤单和落寞。没有高朋满座,没有访客如云,陪伴他的只是冰冷的狱吏和更为冰冷的刑具,以及夜半时分同狱犯人的鬼哭láng嚎或低声抽泣。

  遍观整个秦国,也许只有李斯还在惦记着韩非。这是李斯第二次探监了,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他的步伐格外缓慢,好像行走在橄榄球场之上,每向前推进一码都显得那么艰难。

  韩非身体依然虚弱,看到李斯之后,也只能用眼神表示对他来访的感激。李斯坐在韩非对面,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韩非先问道:“书呈给大王了吗?”

  李斯答道:“是的,呈上了。”

  韩非搓着双手,嗟叹道:“子误我,子误我。”

  李斯闻言,不免纳闷:是你让我代你传书的,难道我不该传书?要知道,除了我,秦国还有谁能帮你呈书给嬴政?我怎么就误你了?李斯于是问道:“韩兄何出此言?”

  韩非道:“前日所上之书不甚如意,你一走我就后悔,想收回重写,无奈你已持书远去,追之莫及。”

  李斯客气道:“韩兄所上之书也是佳作。”

  韩非叹道:“你又何必虚为誉美?文章当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仿佛沛然如从肝肺中流出,这才能推己及彼,动人心魄。然而前日我作书之时,气不诚,心不正,其书如何能说得人动!以君之才,定也看出我书欠佳,当为我截留之,不必急着呈上秦王才是。”

  李斯道:“李斯不敢为韩兄代作定夺,因此一仍原貌,呈上大王。”

  韩非道:“你是李斯,是写过《谏逐客书》的李斯。《谏逐客书》我读过,端的雄文,自有我不可及之处。我书中得失,你从旁观之,必已了然于胸。知而不言,非我所寄望于君也。”

  李斯默然,不能辩解。韩非改变话题,又问道:“大王见我书,作何言语?”

  李斯道:“大王拒绝再见韩兄。”

  韩非闭目长叹道:“那样的文章,连我自己也不能说服,大王拒绝见我,也是应有之义。我当再修书一封,君为我传之。”

  李斯无意再做邮递员,道:“大王已是不乐。骤然再行上书,恐于事无补,反而添害。且容我为韩兄谋之。”说完,李斯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不过,韩兄最好有心理准备,大王的意志恐怕不会轻易更改。”

  韩非大笑道:“大王不惜发动战争,以求我入秦,岂会轻易置我于不顾。大王只是一时偏信姚贾小儿而已。大王投我入狱,却并没有置我于死地,可见犹有用我之心。天下之才,唯你与我耳。yù并天下,舍你我其谁?”

  韩非对未来越乐观,李斯就越为他感到悲哀。看来,韩非对嬴政还是抱有幻想的。而李斯却知道,不管有没有姚贾从中掺和,嬴政恐怕都已经无法再对韩非容忍。韩非,你的确有才,然而有才未必都能见用。况且,一旦才华太高,反而会成为过于昂贵的奢侈品,变得有价无市。韩非,你已是命在旦夕,难道你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在你的著作当中,你对人xing和世qíng分析得如此犀利透彻,可事qíng轮到了自己头上,你怎么就不能领悟明白呢?

  李斯却也不便马上揭开这一层,还是让韩非保留些希望比较好。有了希望,狱中的日子也许就不再那么难熬。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语,李斯意yù安慰韩非两句,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只能打量囚房四周,胡乱问道:“此间如何?”

  韩非苦笑道:“此间尚好,唯狱吏侵迫太急,颇不堪其rǔ。”

  李斯道:“韩兄再委屈些时日。我见大王,必为韩兄求一定论。”说完起身告别,道,“我会再来看你。”

  韩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李斯辞别韩非,狱吏在后一路碎步尾随,恭谨地请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没有赦免韩非,理应继续对韩非用刑,bī其认罪招供,否则下官等也不好jiāo代。请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头看看韩非,韩非也正在望着他。囚房中的韩非如此瘦弱,如此无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开。又仰天长叹,对狱吏道:“接着用刑吧——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他的xing命。”

  【12.嬴政的批评】

  咸阳的这个夏天,酷热为数十年来少有。从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luǒ男当街,抓耳挠腮,逢人便说:“请问,我可以无敌吗?”

  然而天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持续多日的高温让人qíng绪烦躁,无法思考。这样的鬼天气,本该待在家中避暑贪凉,但李斯却不得不出门而去,为挽救韩非作最后一搏。

  李斯往见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听完李斯的来意,将一个冰块放入口中,斜瞥着李斯,懒懒说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韩非的?”

  李斯恭声答道:“愿闻大王之见。”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读韩非之书,其抉摘隐微,烨若悬镜,上下数千年,古今事变,上至jian臣世主隐微伏匿,下至委巷穷闾妇女婴儿人qíng曲折,不啻隔垣而dòng五脏,实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个冰块,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韩非之书,便越恶韩非之人。”

  嬴政这后一句话,分量可着实不轻,不轻得足以杀人于无息无声。虽然是盛夏时节,也听得李斯一身冷汗。

  嬴政前后两段话,一褒一贬,转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铺垫。何以如此?两段话之间又有什么内在的逻辑联系?李斯不能问,也不敢问,问了嬴政也不会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审视着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说:领悟吧,李斯!

  李斯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嬴政长大的。但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其内心越来越难以被人猜测。李斯也只能试着去领悟,还原嬴政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嬴政越喜欢韩非的书,就越讨厌韩非这人呢?这还得从韩非书的内容说起。韩非之书后世称为《韩非子》,简单来说,主要阐述了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我们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而在李斯看来,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术”的这部分内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来,在政治斗争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毫发无伤,而且一步步茁壮成长。现在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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