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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47)

  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反省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所谓的术,乃是他最隐秘的思想,即使对心理医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露的。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那yīn暗而不可告人的内心bào露无遗。而很明显,嬴政不会嫌弃自己内心不堪的形状,却只会怪罪韩非这面镜子太过残酷的写实。

  对自恋之人来说,镜子算得上是一个qíng趣十足的好友。东晋王仲祖仪形甚佳,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哪生得如馨儿?”明朝蔡羽自号易dòng先生,置大镜南面,遇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dòng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对另一些人而言,镜子的诚实则显得极为可恨。所谓:恶影不将灯为伴,怒形常与镜为仇。譬如魏国夏侯惇将军,伤左目破相,心甚恶之,照镜则恚怒不已,辄扑镜于地。

  要说韩非,也的确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书如镜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处的自私和yīn暗,很容易招致读者的厌恶和反感。所以,他在《韩非子·观行》一篇中特别写道:“镜无见疵之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韩非已经预先作了免责声明。

  无奈碰到嬴政,这免责声明并不能真的免责。所有的规定和法律都必须遵循一个准则:抵触宪法者无效。对嬴政来说,他的意志就是秦国的宪法,抵触其意志者无效。既然嬴政认为镜子见疵有罪,那么镜子就合该有罪。

  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dòng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gān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谗言,也必将被铲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觉xing之下。

  韩非不懂难得糊涂的道理,他只顾沉迷于自己锐利的才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术者,只能cao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晓。天下莫能知晓,自然更无法言说。因此对于术,正确的方法应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那些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缄默。”是以,韩非关于术讲得越对,便错得越多。

  韩非也不适合做人臣。人臣的标准是:可以从命,而不可以为命。而韩非在他的书中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足了为命的瘾。这样的韩非,嬴政又怎么敢轻易信任?

  李斯这么一领悟下来,便觉出韩非已基本丧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韩国公子,就算他没有和姚贾反目成仇,就算他没有献那三条弱秦之计,他也是该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毕竟,他对韩非曾是那么热爱,为了他甚至不惜发动战争,现在却要始乱终弃,这合适吗?

  【13.天地之数】

  嬴政与韩非结缘,开始于韩非的两篇文章——《孤愤》和《五蠹》。一读之下,大为佩服,乃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说,嬴政和韩非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妙的开始。

  然而,随着嬴政对韩非的著作越读越多,越读越深入,当初惊艳的感觉已不复存在。激qíng燃烧殆尽,狂热变为冷静。于是,他对韩非的认识从盲目变得客观,再从客观变回主观。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jīng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对嬴政来说,《孤愤》《五蠹》两篇文章就相当于韩非思想的预告片。而当看完韩非的全部思想之后,嬴政发现,他并不喜欢整部电影。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他虽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可以把导演关进监牢。

  爱qíng大抵也是如此。在爱qíng的预告片里,无不是金童玉女、美轮美奂。然而,现实中哪里会有完美?一旦预告片演成正片,两人朝夕同处,于是再无顾忌,缺点什么的全出来了,这才惊呼上当。分手之际,两人相对傻眼,同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之时,若即若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境之美,无过于此。何必非要游过那条河呢?古波斯诗人萨纳伊写过一首诗,讲述了一个渡河的故事,可为世人之劝诫:从前有一个男子,他的qíng人住在大河的对岸。大河宽阔而波涛汹涌,而他在爱qíng魔力的驱使之下,每天都会游过此河和qíng人幽会。有一天,他发现qíng人脸上居然有一颗痣。qíng人于是告诉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淹死。因为,以前爱qíng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颗痣;而现在你注意到了这颗痣,表示你的爱qíng已经消失。男子不听,跳入水中,结果真的一命呜呼,葬身于波涛之间。

  唉,这事弄的。

  李斯为韩非作最后的努力,对嬴政道:“韩非旷世奇才,见识深邃,当使其继续著书,以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可惜啊。”

  对于这个问题,嬴政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问道:“迄今为止,韩非之书共计有多少篇?”

  李斯默数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韩非狱中上书,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尽天地之数,何须再多加益?”①

  『①《韩非子》一书共计五十五篇。天地之数可参见朱熹《易学启蒙》:阳数奇,故一三五七九皆属乎天,所谓“天数五”也。yīn数偶,故二四六八十皆属乎地,所谓“地数五”也。……积五奇而为二十五,积五偶而为三十,合是二者,而为五十有五。』

  嬴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将韩非著书的退路彻底堵死。此时再来回顾韩非最后的命运,其荒谬之处恍如一出黑色幽默。韩非上《初见秦》一书,目的本是希求存活xing命,却偏偏刚好凑足了五十五这一天地之数,也给了嬴政不宽恕他的最佳借口。天地之数已满,无疑让嬴政产生了一种qiáng劲的心理暗示:韩非刚好写满了五十五篇,乃是冥冥中的天意,乃是自取灭亡,自绝人世,须怪旁人不得。

  事已至此,李斯不敢再辩,只能顺从嬴政之意,低声道:“大王说的是。”

  嬴政俯视李斯,又道:“虽然如此,韩非之书终不可轻废。其对法的透彻论述,更出商鞅之上。想当年,吕不韦作《吕氏chūn秋》,妄图立为我大秦治国之经典。在寡人看来,这个位置应留给韩非之书才对。不知廷尉意下如何?”

  李斯拜倒在地,道:“大王圣明。夫言贵于用,韩非能得大王如此眷宠,可谓死而无憾。”

  此时的李斯已经彻底放弃了挽救韩非的最后一丝幻想,因此才会代替韩非说出“死而无憾”的话来。嬴政既然有意将《韩非子》一书奉为秦国的治国圣经,以他的xing格,他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凌驾于他之上的理论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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