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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52)

  【5.师出同门】

  浮丘伯者,生于邯郸巨富之家。少时游手好闲,狂赌滥jiāo,导致家产败尽,这才投奔荀子门下,学儒求道,也算是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浮丘伯来投荀子,正赶上时机。当时,正值李斯和韩非相继离荀子而去。两大得意弟子的离开,让荀子甚是落寞,而浮丘伯的到来,正好填补了老夫子心中的空缺。浮丘伯天xing聪颖,不在李斯、韩非之下,荀子甚爱之。荀子已经年老,自知来日无多,他就像一个老迈的艺术家,将浮丘伯看作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的最后一件有待完成的艺术品,倾尽心血,竭力调教。在武侠小说里,一般以关门弟子的武功为最高,以其最能得其师之真传也。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任老婆,但能得到他全部遗产的,通常是最后一任老婆。

  荀子善教,浮丘伯好学,一晃六年,浮丘伯自度学业已成,这才辞别荀老夫子而去,回归赵国。在荀子门下的六年熏陶,使浮丘伯xingqíng大变,一改旧日的轻浮风流,胸怀宰割天下之志。临别之际,荀子给浮丘伯写了一封热qíng而美誉的荐书,希望他投奔他的学长,或李斯,或韩非。浮丘伯久仰李斯、韩非大名,却并无意借他们的羽翼来庇护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天才,不在当今任何人之下。而真正的天才,正如诗人济慈所言,总是自己超度自己。

  浮丘伯学成归赵,而赵王不能用,浮丘伯仅有的一点爱国热忱,在这次打击中化为乌有。这次耻rǔ的经历,也让浮丘伯更加坚信,自己不仅仅属于赵国,更是属于天下。浮丘伯盘留邯郸,正好遇见姚氏,得知其来历之后,他和吕不韦一样,也立即起了奇货可居的念头。浮丘伯于是把姚氏养起来,等待有用之日。

  成蟜继任为将军的消息传到邯郸,浮丘伯乐得就和杜甫老先生一样,“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yù狂”。浮丘伯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浮丘伯携姚氏一起,秘密潜入咸阳,直奔成蟜而来。

  浮丘伯游说的风格,和李斯颇为相似。他根本不知道何为退缩,何为惧怕。他可以和世上任何人进行对话,而且还能确保自己的姿态是居高临下。

  而在xing格和抱负上,浮丘伯和他的两位学长——李斯和韩非更是有太多的相同之处。慷慨激烈,qiáng悍刚硬,恃才自傲,目空四海,以天下为砧板,以众生为鱼ròu。分析他们三人的身世背景,分别为少爷、布衣、公子,却能有如此多的相似,原因无他,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导师——荀子。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师授九徒,九徒有相似。如此之师,方足为名师。今日培养之学生,千人千面,各行其是,貌似正印证着罗素的那句名言:幸福来自人生的参差多态。然而,有知者总是相似的,无知者却各有各的无知。一个低层次的参差不同,又怎比得上高层次上的相似?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今之师者,或可授业,或可解惑,而能传道者鲜也。师如此,弟子可知。人们在忘掉所学过的知识之后,常自嘲道,“都还给老师了”。是啊,都还给老师了。那是因为,老师并没有教给过你任何你所不能还给他的东西。再重复一遍,那是因为,老师并没有教给过你任何你所不能还给他的东西。

  荀子所教给李斯等三人的,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用荀子自己的话来说,是君子之学,“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对李斯等三人而言,荀子不是老师,而是导师。对世人而言,荀子不仅是大师,更是大宗师。跻身于这样的大能者乃至全能者之门下,即便愚钝冥顽之徒,也能脱胎换骨,受益终生。正如如来佛前油灯的灯芯,长日久之,也能感其慈悲大能,幻化成jīng。持此以观今日之所谓为师者,持此以观今日之所谓大学者,可发一叹。

  年幼得亲,年少得师,年壮得妻,继而得子。这样,基本上可以算是幸运的一生了吧。其中,除亲之外,犹以得师为难。李斯能得荀子为师,实乃李斯一生之大幸。微斯人,吾谁与归?

  【6.风雷yù来】

  且说成蟜听了浮丘伯所言,面色渐渐严峻,陷入沉思。姚氏早已住了哭泣,她偷眼看着成蟜,不知道成蟜高深的沉默到底是吉是凶。忽然,姚氏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只见成蟜已然拔出佩剑,锋利的剑尖紧抵浮丘伯的咽喉。成蟜的剑法之快,几乎已超越人眼承受之极限。姚氏吓得惊声尖叫,浮丘伯却仿佛入定老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成蟜脸一丧,目光炯炯,bī视着浮丘伯,道:“大胆狂徒,卖弄口舌,直如儿戏,安能欺吾?今王以先王之嗣,继秦王位,已逾七载,谁敢质疑?汝所凭恃者,区区妇人一面之词,而yù颠倒黑白,诬今王为jian生之子,挑拨吾手足之qíng,yù使吾兄弟阋墙,何如哉?汝实为赵国而来,意在使秦内乱,秦乱则无暇外顾,秦无暇外顾则赵国得以渔利,赵国渔利则汝见重于赵王。汝巧言祸乱,侮吾国,rǔ吾君,罪在不赦,依律当斩。今汝命悬于吾手,复有何言?”

  成蟜的顷刻变脸,并未使浮丘伯震惊。但见浮丘伯双目bào睁,几yù夺眶而出,怒发冲冠,气势之盛,倒仿佛是他拿着剑抵着成蟜的咽喉似的,成蟜也不由得为之少却。浮丘伯厉声喝道:“某罪当一死,君侯之罪,当千死万死。今王政,以jian生之儿,据咸阳之主器,南面称王。嬴氏六百年基业,一朝倾覆。将军为先王血胤,宁屈膝为贾人子之下,将社稷拱手相送。将军枉为七尺男儿,无勇无耻,背祖叛宗,尚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成蟜闻言,神qíng萎靡,正yù收剑入鞘,浮丘伯却一把死死抓住剑身,成蟜夺之不得。锋利的剑刃划开浮丘伯的手掌,鲜血立时奔涌。浮丘伯麻木不觉,嘶声又道:“某固愿一死,还望将军成全。若将军信我之言,死不足以为我患,亡不足以为我忧。人不免一死,何足为惧?某之所惧者,独惧某死之后,将军终生迷惑,苟安富贵,甘为伪主鹰犬,误社稷于当前,rǔ先王于地下。以某之死,明嬴氏之深耻,砺将军之大志,诛yín人,废伪主,复秦室,安宗庙,是某死贤于生也。将军勿惜掌中剑,请赐某一死。”

  成蟜大惭,拜谢道:“成蟜初见先生,不知先生之志,特试先生耳。”

  浮丘伯道:“将军为先王嫡嗣,秦王之位,本归将军所有。今将军不图嬴政,必反为其所图。愿将军早计之。”

  成蟜道:“先生幸勿再言。兹事体大,且容成蟜思之。”于是成蟜离席而去。他需要一个人待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生地思考一番。的确,别说是成蟜这样的十七岁少年,就是饱经沧桑的七十岁老翁,面对如此突然而巨大的变故,也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痛下决断的。

  成蟜离去之后,姚氏不无担忧地问浮丘伯道:“你说他会相信吗?”

  浮丘伯神秘地一笑,道:“你是妇人,怎懂得这里头的玄妙。所谓的真相,不是由人相信出来的,而是由人选择出来的。成蟜不需要让自己相信,他需要的是让别人相信。所谓的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在权术上可不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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