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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0)

  他显然喜欢我的手足无措,用温和的目光宽慰着我,说:“你今天真是焕然一新。”

  我穿了一件粗呢外套,讲究地镶着乌绒边,有点收腰,那是母亲当年顶俏丽的一件外套,上头记录着她最美好的年华。我离沪时,她终于没松口把这衣服送我,仿佛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尾声,一松手,瞬间即逝,来去无踪影,她怕真正完完全全地失去它。后来失火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残忍地毁掉了她回味青chūn的癖好。那件俏俏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白细布包裹着,寄到我手中。穿上它,我总感觉到母亲年轻时温热的体香。

  “那是我母亲的。”我说着,心里为母亲当年的美貌轻盈自豪。如今我长大了,穿它合体大方。我实际成了母亲青chūn期最好的纪念。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巧得很,我母亲以前也穿这种式样的外套,那些镶条跟丝绒一样柔软滑慡,我忘不了。”

  他绕过风口,坐在一个低矮的土坎上,于是他便突然低矮下去,单纯如孩童。我头一回俯视到他的优雅的头颅。他示意我坐下,我想也只有这样,高高地站在他面前我会自惭形秽;就如站在圣洁尊贵的艺术品前,时时感觉到自身微薄得可笑兮兮。

  他对他母亲充满敬意,仿佛提到她某一点,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涌出;说话时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旁若无人,不求引起共鸣,只顾忆旧与重温。

  他说他母亲高大、发福、庄重,品格高尚,他提到她时的深qíng令人妒嫉,眼瞳闪闪地在huáng昏的暮色中发亮。我觉得他母亲高不可攀,不可能让其他女xing来替代。

  他母亲曾千里迢迢地来此地,那天他留着半年未理的长发,活像个华子良。他说初来乍到的半年摧毁了他二十年的理想,绝望、沮丧、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已死去,无颜再见母亲。然而,母亲向他走来,她打来热水,像小时候那么jīng心洗着他的发,她温柔的手指遍及他每一根发尖;她又亲手剪短他的头发,他说他只感觉头颅轻巧极了,风chuī着耳垂,发灰的心才渐渐苏醒、发热。

  那是他叙述的最动qíng的故事,他感恩戴德时,指尖微微颤动。以后我就常穿那件镶乌绒的外套,因为接近他母亲才能接近他;我期望自己高大发福,不是那样复巴巴的病态十足,尽可能一举一动与那幸运女人相像--我怕他只会接受与她同类型的女xing,他爱得那么狂热,移qíng总需要足够的过渡。

  连着数日,我都夜梦连篇。我见到了满面污垢貌似华子良的他,我喜欢出现在他落泊之际,穿着镶乌绒滚条的外套,洗净他每一根乱发。那条袖口的温柔的滚条抚弄着他的颈脖,拯救他,唤起他一切愿望;当他金光灿灿地获取好运时,我就离开他,躲在极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他祈祷。醒来后,枕头的四处湿漉漉的。

  我相信自己深爱着那个人,因为我变得绝顶善良。尽管自从那次迷途之后他说过热qíng漾溢的话,但事过境迁,那已成生疏的一个序幕,正剧迟迟未开场。我把这看成是他男xing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丝毫没有怨言,仿佛已拥有了全部世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

  在我的观念中,爱之战车应由男的来驾驭,并非保持女孩养尊处优的体面,如果那样就显得虚荣和可恶;我想的是被女孩追逐的男子会尴尬,会束手无策,温怒兮兮的;驾驭爱qíng的男子才是有力的,令我看重。我觉得早晚会发生些什么,急巴巴的只不过是提前占用将来的幸福,只有蠢女人才那么鼠目寸光。

  潭水般平静沉闷的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它的转机起因于万林qiáng的受伤。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受了些皮ròu之痛:没伤筋骨。让飞弹而出的锯片削去大腿外侧的一大块皮ròu。可想而知,如今我心硬如铁,一切qíng感都老化,都长了壳一般麻木不仁;然而当初,一听这坏消息,我就失魂落魄。

  他僵硬着腿跛行着,显出衰老的气势,脸仿佛未洗净,浮着些黑擦擦的涩气。一见他出场在痛苦中,我就心软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他探究地问。

  “我怕……”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种后怕,极度深刻,带着一丁点庆幸。不幸亲近了他,好在没有夺走他。

  “是为我才那么难过?”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回答我,是吗?”

  “可是,我没法回答你。”我忽然不愿用温qíng软化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我要的是一种由衷的喜欢,那种不带杂质的透明的爱。

  “喔!”他感叹着,扶住伤腿,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的头发黑极了,又茂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泛白。”

  后来,我找出外婆的一张隔年小照。外婆几乎每年都跑一趟照相馆,出发前,她箍紧发誓,用富足的刨花水将剩余的碎发紧贴头皮。照片上的她,神qíng肃穆,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dòng察gān代万代的子孙。瞧着它,总会感觉到跟瞻仰遗像相近的威慑。

  我将这帧小照捧了去jiāo给万林qiáng。我觉得它能暗示许多内容,包罗万象。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外祖母,我与她相像,注定还会相像下去,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拍遗照。

  那个人举起小照,眯着眼瞄准似的看了一阵:“能告诉我这说明什么吗?”

  “你真糊涂。”我说,“我想提前让你看到我的将来,否则你是想象不出我衰老时的模样。”

  “喔,我是糊涂!”他旋即开怀大笑,笑得双肩直颤。一连笑了长达一分钟。

  我感觉不到有何可笑,我的爱qíng圣洁而又郑重,它必将绵延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意味着要托付的不仅是个黑发女孩,同时还是个眼睑松陷,手背爬满青筋,银发灿烂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他笑畅了,用手背粗粗地一抹眼角,倒抽口冷气,去抚摸肿起的伤腿。

  “很疼是吗?”

  我话音未落,他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定定地相视着,我看到他的宽粗的双眉是连着的,横亘在额头之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恍惚,那中间有着淡huáng色的小点,像刚刚燃着的小火花。他掰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暖烘烘的胸前,他敞开的心扉扑扑地跳着,犹如一个jīng灵。我感觉沸腾的血急速地流淌着,发出cháo头般的喧嚣,一种甜分过头的酸楚汹涌地袭来,整个大地都瘫软了。我扶住他的肩,闭上眼睛,感知到死而无憾的安详……

  没有诺言,也没有海誓山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默地相爱。除了我俩之外,唯一的知qíng人也许就是钱小曼。

  那个薄嘴唇脸儿很俏的女孩绝顶鬼气,我们过于知己知彼,因而那件事我是瞒不了她的。她dòng察一切,又缄口不提,于是我对她的好感又衰退了一步。万林qiáng养伤期间,恰逢食堂大师傅回老家奔丧,她便提出由我暂时当她的搭档。她说话时目光闪烁,带着某种自鸣得意。她说:“每天下午我至少可以放你三小时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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