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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1)

  “是个美差。”我说。

  “那最合适你。”她说,“想想,别错过了。”

  “我领qíng了。”我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提前把属于我的活gān完。”

  自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悄悄去连部,哦们单独在一起就成了习惯。他的心境不怎么好,有时就哼忧郁的曲调;茫然得就像一匹跛了腿的战马,在忆旧中看到了过去的屡屡战绩。我简直无从下手,因为任何慰藉都不及他的创伤深切。

  “想想快乐的事。”我摇着他的肩。

  他忧心冲忡地说他羡慕我的单纯。随后他又诅咒乱糟糟的环境。他说他跟朱庆涛势不两立,指导员原是采用平衡政策,削qiáng扶弱,那是惯常的作法;但他万林qiáng来这里并非为了与人平分秋色,特别是同这个无能之辈争高低会有损他的政治品质。

  我说。“指导员还比较公正。”

  “那是权术,他想稳坐jiāo椅就得如此。我在一天,他就得维护我一天,哪怕朱庆涛攻他糖衣pào弹。”他发泄似的冷笑一声,“喔,我为什么要跟这小女孩说这些,瞧你的脸色苍白如纸,怎么,感觉冷吗?”

  “别管我。”我躲开去,“这样看待人际关系对吗?人跟人之间就那么邪气?”

  他耸耸肩,十分冷淡,仿佛对我的质问隐隐生恨。半晌,烦躁过去,他转过脸来说:“不怪你,因为没人教会你权术;你也不需要它,做你的快乐女孩罢!”

  他继续哼他那些忧伤的曲调,我觉得他在渴求什么,没有它他便悲伤便虚弱便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然而,那qiáng烈的希冀与爱qíng无关,远比爱qíng浓郁、野xing。我束手无策,因为不愿同时也不能用爱qíng去捆绑他,只能由他沉浸在希冀中,越离越远。

  我为他整理办公桌,那儿灰尘遍布,证实主人的心灰意懒。无意中,我发现了一厚叠来信,信封清一色,huáng锈色的劣质牛皮纸,字迹粗拉拉的,笔划重得有几处勾破了表皮的那层纸,仿佛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的杰作。不知怎么,在我初次注视它们时,内心就划过一种神奇的悸动,总觉得那笔划刺痛了我。

  “他是你朋友?”我举着信问。

  “是的。”他说。

  “在内地三线厂。”我看着落款,自言自语道,“万载,是不是江西省。”

  “没错。”他缓缓地站起,走来立在我身后,“是个离这里遥远的南方世界。想读读这些信吗?如果想读就拿去好了。”

  “非读不可?”我睁大眼睛看他,忽然感到这目光像是在辨认久别重逢的人,“朋友间的问话,第三者还是不读的好。”

  他定定地走到办公桌对面,那些麦làng色的信就堆在我们中间。他舒了口气,又说:“你不妨读一读,那里有我许多秘密。”

  “不!”我坚定地说,然后就跑出连部。有关他的秘密我一无所知,也愿意永不涉及,它该永久为他拥有,让一个男子吐露隐qíng这太残酷了。没有它,他在我心目中依旧完整,完全配得上当我的保护神。

  然而,从第二日起,他竟瘸着条肿胀的伤腿上山gān活,脸色灰huáng,颧骨那儿泛出血丝般的cháo红色;我觉得他对自己有股子怒气,苦行僧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借故在惩罚自己。

  我闯进连部去劝他;他四处环视,小声说:“以后别独自来找我。”

  “为什么?”

  “为你考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什么也不怕。”

  他忧伤地瞧着我,在他祈求般的目光下,我万分惭愧,仿佛我已累及了他,bī迫了所爱的人。我惶恐,低低地垂下头,惧怕正视他。他的目光催人泪下。

  尔后的一些天,我们形同路人。我感觉到失手弄坏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失之于何处。那是件悲惨绝伦的事:她想剖析淌血的心,将它敞开在他面前,然而他却退缩了,退得如落cháo那般荒凉、急遽。

  有关他的秘密我肯定是晚于钱小曼获悉的。确切地说,那个女孩成了我俩间似有似无的纽带。他把那松扑扑的一包包中药带来jiāo与她,她从不推辞,当着我的面将药汁熬酽厚。我总觉得跟朱庆涛的恋爱造就了她,她在万林qiáng面前变成个落落大方、独具魅力的女孩。她恰到好处的关怀,玲珑的应酬,总令我觉得她更像个称职的朱太太;是她的爱人生活中的润滑剂。她倒药渣时动作刚劲利落,像抛弃什么,我忽然发觉很为万林qiáng伤感——世上少去一个热切爱他的少女;她寻觅到替代他的人,于是他实际上已比过去冷落和萧条了。

  那个消息是钱小曼告诉我的,她说万林qiáng已办好了调令,即将去江西万载,是作为那儿一个女职工的未婚夫去的。记得当时她的嗓音像在向我倾诉衷肠,不时让悲qíng阻隔得断了句。我很怪诞,居然在那瞬间只感觉到一片不可抑制的感动,那个女孩,她头一回向我流露自己。

  他确实要走,据说他的未婚妻从念初中起就矢志不渝地追求他;她有个叔叔,是万载县内的实权派,那儿物品富足,气候宜人。还有人说,他去万载是暂时落落脚,不久就会调往省城大展鸿图。

  没有什么苦楚能比这更震撼我、摧残那个十七岁单薄而又孤傲的女孩!然而她始终不愿有任何狭隘的诅咒;他大爱前途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没错--至少在她尽善尽美的爱中,不会有一句指责。她觉得是她错,是她傻,她的全部过错就是把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当成是自己的。

  他的行期一日日迫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憔悴,仿佛时时在生那种最伤肺和脾的闷气,我觉得他疏远我只是因为无能。我换下那件镶乌绒边的外套,从此再未翻动过它。

  万林qiáng临行的那天晚上,我忽然急于想见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哪怕再凄苦,也应有个结尾。

  我对钱小曼说:“陪我去见他。”

  她疑疑惑惑地瞧过来,满眼带着受惊的神色:“你不是让我去约他出来吧?此刻连部有许多人在向他道别呢!”

  “那样更好,人多势壮。”我说,“最后一次了,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我们去时,连部乱糟糟地堆放着待捆的行李,凌乱而又悲怆。那些背带绳长长地拖曳在地,带着人走茶凉的气氛,他衔着支烟,正弓着背整理着行李,边上坐着些来道别的男生,其中也有谈笑风生的朱庆涛。

  他猛然回过头来,那种敏捷本是他的天xing,当我们目光相碰时,他修长的手指索索发颤,仿佛是触及灵魂的痛苦。

  钱小曼不失时机地说,我们特意来帮忙整理行装的。她是在场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她dòng悉一切,却像守着自己埋葬的初恋那样,这件事她守口如瓶。

  万林qiáng脸很灰地摇着头,还摆手,但在众目睽睽下他仍是个天才演员。他抽出两本笔记本,像对待战友那么在上面签上龙飞凤舞的留言。他不动声色地递了一本给钱小曼;然而,他却把另一本托在手上,那只手忽高忽低,仿佛成了大海中飘dàng凋零的一叶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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