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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3)

  我从父亲手中抢夺旅行袋,但他极其固执,他喘吁吁地充当一下爱护女儿的qiáng壮父亲。挨着他走,我能噢到他领口散发出烟糙与油腻混和的气味,这让我感到踏实,感到平安和亲近。这种感觉不难追溯——一年半中,绝大部分家信都由父亲代笔,尽管其中添着些不伦不类的话,代表着母亲的授意与他的措词相结合是如此别扭,不合时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气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带着与他领口的混杂味相吻合的气息。两者相连,我对他的qíng感骤增,变得历史悠长。父亲的字很苗条很随意,因此耐看;每读一遍都能重新识出些被误解的新字,从而,整个信也变成值得咀嚼的jīng品。

  走进熟悉的弄堂,我忽然万分惶恐,它竟那么狭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点不陌生,就如刚摘下望远镜,发觉了那种反差。我觉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这儿就气闷异常,到了家又会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当成是放风,因为弄堂直直的,空空dàngdàng。

  我大声问父亲:“家里还是老样子吗?”

  “哦,你妈妈她卖了fèng纫机。”他说。

  我问为何要卖它。在我的观念中卖东西是家道衰弱的表现,尽管我对那台机器深恶痛绝,但想到它已摆在别人家中,心里仍有些落泊。

  然而父亲没答话,有点幸灾乐祸地咳嗽一声。他对母亲埋头此道的怨恨我在这时察觉到了。但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表示;怨恨跟喜欢他都包涵于内心。

  母亲曾多次提及与父亲的恋爱,说那时他们一同转业到地方,住同一家饭店。父亲那时清秀、潇洒,一表人才。他们是最炎热的夏季结的婚,没举行仪式。母亲说她当时住的是朝北间,父亲那间朝南,所以她就迁徙到那里去了。不知怎的,父亲当初的按兵不动,总让我觉得预示着什么。后来我问过父亲关于他与母亲的婚姻。他只笼统地说,当时就觉得母亲的字好——一手好字促成了一桩婚姻?母亲对此的滔滔不绝,让我觉得她是爱qíng上的幸运儿;父亲则不同,他甚至忘掉了那些细节和主gān,于是他的爱qíng是零零星星的。我觉得,也许他这一辈子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关于我父亲,我还想提及一点:

  在我探亲期间,父亲患了一次病,我记不起息的什么病,仿佛当初就未过问。父亲在家虚弱地躺了几天,时有人来探病,但我对他们过目就忘。

  有一天中午,来了一位父亲的女同事,她远比母亲漂亮。我想我该试着去喜欢她的;然而,她用轻柔密切的口吻与父亲讲话,并且,从她谈话中透露出对我们家以及父亲的了解,这使我愤怒得决计与她为敌。

  父亲以少有的热qíng接待她,他婉言留她与我们共进午餐,并吩咐我再添些菜。我冷眼瞧着他,头一回让他在外人面前威信扫地。

  我骄横地搅乱了父亲难得的愿望。事后,父亲却没大发雷霆,只是轻轻地用gān燥的手掌拍了拍我后脑,那种随意又和善的责怪我已多年未享用了,重温它,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不知父亲是否爱那美妇人,那是存在他内心永久的谜。我却可以断定,即便他爱得她发疯,那种爱也深不过他的爱女之心;这是我的优越之处:我是父亲独一无二的女儿。

  父亲很聪明,很有远见,他不动声色地耐心地让我明白了他的爱。

  回沪第二日,我便去老城区探望外婆,因为像她,心里总是怀有对祖先一般的虔诚,不及早赶去,于心不安。

  外婆一下老去无数,坚qiáng的女人有朝一日也会消蚀,jīng力体力弃她而去。她半截入土,靠那绵长的生命线维持那微光般虚弱的生命。

  她垂着眼皮,仿佛把自己罩在yīn影里,她用嘴吸气,齐崭崭的假牙以及凸出的牙chuáng骨变得显眼。她端坐着,双踝上盖一块厚棉巾。

  我俯下身去,挨近她,就有一种进入她境界的神秘感。我怵怵地叫道:“外婆!”

  她缓缓睁开双目,眼上有一层裔。薄如蝉翼,她用手背擦着眼角,动作宛如一个稚嫩的幼童。我感觉,她在梦中刚刚回过那儿。

  “你舅公殁了。”她说。

  我点点头,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他死在她之前,她的心便死了一半。我想到舅公的牛皮箱已烧成灰烬,然而那个铜制的鬼符般的硬锁却仍在,也许它已被人捡去收藏起来;也许冷清地埋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之它还存在着。比它老主人瘦削的脸颊和相对饱满突出的头盖骨活得更久长。

  外婆一阵急喘,喘过后,她亲切地微笑了,这是她对我的最高待遇。我按她的示意把椅子移近,我的膝盖磕碰着她的膝盖,很辛酸地想到那松弛的皮肤下苏疏的骨质。

  她问了我在那里的饮食起居,目光安详,像跟一个同辈人在聊天。我-一作答,尽可能详细周到。我忽然很留恋这种不慌不忙的jiāo谈,让多余的时光像酒jīng那样一点点挥发掉,我体会出老的那种滋味。

  “你有出息了。”她说,“我看得出。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没头没脑,疯疯癫癫,跟别的外孙女没一点区别。”

  “可我还是我。”

  她感慨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是不一样。你有心事了,而她们没有。”

  一缕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外婆的肩上,她的脸也因此变得光亮。我发现她高高的颧骨之上也爬满碎密的细纹,像一种图案,勾划出她所有的阅历。我喜欢她,崇敬她,觉得她与我心心相印。

  “外婆,我是有心事。”我小声说。

  然而外婆没听见,她只顾絮絮地说;“从前你老是连说带笑,拖泥带水;现在,说是说,笑是笑,心中有数,见多识广……我看见你出息了,出息了……”

  外婆没提她众多的外孙。她一向器重他们,把他们当成她的荣耀,无时无刻不会放弃谈他们。她说到他们时,口气总像在贬低其他任何人。然而,她后来沉默了,闭口不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她老人家对一手栽培的他们灰心丧气了;或许对他们的那份热qíng已燃烧贻尽,无力维持。抑或,在她内心深处潜藏着对女孩们深不可测的爱与怜悯,只是在她暮年时才意识到,她幡然领悟,返朴归真。

  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死安详透彻,飘飘yù仙。她没留下一句临终遗言,我知道那是她无意再环视八十年来的人生。弥留之际,她迫不及待地挣脱人生的羁绊,去追随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

  回沪才一周,亲友们就探访完毕。同学中留工矿的遍布整个区,只是他们都活得辛辛苦苦,被拴在单位。绰绰有余的时光bī迫我过慵懒的生活:每天睡到人苏软了才起chuáng,家里照例人去楼空,空碗筷们一片láng藉。从独自生活又回归家庭生活仿佛也有新意,然而我很快就厌烦它的繁琐,家务活我算是gān不好了,无缘无故会掉破碗,摔得支离破碎。几次下来,每早起来都会在桌上发觉母亲的仓促留言:多休息,勿gān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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