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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52)

  “送我的吗?”我问道,声音隔得很远,像幽灵一般飘忽着。

  “喔!”他像把绷直的弓,紧张又激qíng,“还会见面的,那时你也许就不认识我了。”

  我接过那个本子,笑了笑,像梦中那般不合常规。在笑声中,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那是他初次显出某种虚弱。

  那个本子的题字已镌刻心间:真诚为你祝福。在焦灼的夜色中,我抚摸着它,往事历历在目。我孤寂,我迷失,因为无论将来走哪条路,条条路上都没有他;我们是注定走不到一起了,纵然再饱经风霜。一别便是永诀!

  原来,我留恋人生与留恋他挨得那么紧!

  那大清晨,我跑出窒息人的小屋,ròu眼瞧不见的清新空气正在徘徊流淌。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斜刺里站出个人,伫立着,困倦而又迷茫。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们痛苦地走到一起,倚着他,感觉到他肩那儿湿漉漉的,遗留着夜间的寒气,它带着苦涩的芬芳,直沁人心。我觉得没有爱惜人,没有,世上不会有更赤诚的爱。在我生涯中,它将集一生的美建立一座爱的纪念碑。为他祝福是因为它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毁坏它,亦如毁坏自己。

  他喃喃地说:“你会长成个了不起的女xing。可我,永远不会再有青chūn和欢乐。”

  “不,但愿不。”我听到自己在鸣咽。

  他伸出手整理我的头发,体贴入微,仿佛一位弥留之际的父亲絮语连篇:“这么黑的发,美丽的心……一个丑女孩……我的错,今生今世就错失了……”

  许多年后,鬼差神使,命运安排我们再次相见。我总觉得这意味着这场爱qíng的归宿,从它的发源地流经过多的曲折,终于抵达终结处,一晃数年。

  他信步向我走来,无需经过犹疑的辨认,我们一向熟识得如同亲人。

  “小女孩,你好!”他热qíng地说,“你果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xing。”

  他锐气未消,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家有贤惠的妻子,儿女成双。我觉得这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局,否则我将寝食不安,就如见到美丽高贵的东西毁于一旦。

  我内心怀着对他永久的感恩,那是久久难以忘却的根蒂。假如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孩,笑声动人,脚步轻盈,目光清澈如水,远离倍受煎熬的心绪;与之相比,我更爱如今的那个我,那个饱经风霜又勇气十足的女人。

  他离开知青连的那个上午,天空yīn霾,朔风横行。我独自爬上一座山,举目望去,眼前一片荒芜,仿佛是个壮烈殉qíng的场所。我想到死,又厌恶死,因为死这种形式已变得狰狞又轻浮。

  我找了块薄薄的利石,挖掘一个浅坑,将那笔记本掩埋了。埋得太好,以至于不留任何痕迹,即使再返身去找,也难觅它的踪迹。

  那是个qiáng人所难的埋葬,葬入了内心的爱,我才发觉我对生活竟是那般生疏。

  序八

  我的女伴美妹在她养父病亡后,找到了生母。她是个三流演员,终生未婚,美妹是她年轻时的弃婴。她独自居住在一间黑dòngdòng的厢房里,终年关着百叶窗,仿佛里面滞留着大半生的坎坷。

  那是个老去的美人,眼风暮气沉沉,她喝酒、抽烟,手头窘迫,生活潦倒。我总觉得在灰色中,她的青chūn也在闪烁--那是年代十分深久的事了。

  从烂醉如泥中醒来后,她红着眼,总说一句口头语:人生快若一瞬。她说此话时,神qíng中带着宗教式的虔诚。

  我至今不理解那句虔诚的口头语,也许当人一劳永逸地对人生做透彻的回顾时,才能有如此之感受。对于一个正在奔走的人,生活缓慢舒畅,生机中显露层层险象,简直无边无际,日久天长。

  第八章

  有些事是不能够提前盼望的,急巴巴地享用它其实称得上是坏习惯。在那度日如年的难换的日月中,回沪探亲成为万灵的慰藉。然而,一登上南去列车,那份冲动就熄灭了,仿佛它已被过早的憧憬掏净了,入不敷出。

  火车呼啸向前,一路风尘。我本无家乡概念,因为每次填表,只在籍贯一栏内不着边际地填个huáng土小村,我对在那儿的年迈祖父以及众多的祖坟,缺少应有的崇敬。远离上海,东北人统称我们为上海知青,于是乎,上海便成了本乡本土;有乡可怀使我感到比过去深厚无数。

  父亲离人远远地站在出口处接我,他总是那样难以与任何人相溶,独来独往。跟人说话,他从不看人脸,他的目光偏离在一边。我看见他依旧穿着宽松的中山装,系紧风纪扣,袖笼晃dàng晃dàng的。他接过我的旅行袋,肩努力保持平行,说:“你妈妈她请不出假。”

  我不知他廖廖数语中带有多少含义:父亲行伍出身,参加过战争,也许见过无数动人心魄的场面;所以自我懂事以来,他的脸上就是一种表qíng:拘谨而又不动声色。

  我有些忐忑不安,那出自一种心病,临到幸福时便突然惧怕冒出不幸:“她到底在哪里?没生病吧?”

  父亲换了个手拎包,他有些喘,像头疲乏的老牛。他只顾走,两眼注视前方,一言不发。遇上难题,他在煞费苦心时一向摆出不闻不问的架式,等他打周全腹稿,才会突然吓人一跳地答一句jīng彩的话。

  我等了许久,仍不见他的思想结晶脱颖而出。我心里扑扑乱跳,看见边上有个公用电话,就急急地奔过去,拨通了母亲单位。

  母亲在那儿。听着她的在电话中显得年轻的声音,我的手无力地垂下了;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呼叫,我却觉得无话可说,要说也是不咸不淡的敷衍。一年半内积蓄起对她的深qíng厚意,仿佛遗留在当地了。

  父亲在一丈多远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诧;但他绝不会开口询问,他像是喜欢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镇定。

  “她没病,好好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让人虚惊一场?”

  他继续一阵疾走之后,说:“你先头是给你妈妈打电话!”

  他的口吻不温不怒,就像拱手让出当主角的资格。在qíng感方面,他不争不抢;我从十三岁起便开始疏远父亲,说不清是为什么。有人说,挑剔父亲的女孩将来会挑剔丈夫,我大惊失色,决定收敛。但见到父亲新剃了头,发上油xing十足,我又会冒出种不满,重新在心里排斥他。父亲dòng察一切,他主动退得远远的,一副甘于寂寞的样子。

  我看着父亲,他的鬓角那儿汗津津的,一个肩已低下去。我说:“我来吧!”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呵了口气,说:“不费力的。”

  我庆幸是由父亲独自来接我,让我把全部注意力给予他,而没有掠过他重重地落到母亲身上。人的思路是多么不可思议,我从此改变了对父亲的冷淡与轻慢,那个起因在于偶然的注意:父亲并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听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变得清淡寡味。我想到,骄傲的他是回避这些的,但是当这衰老的迹象突然降临在一个清晨,他当初的震惊和受伤是那样深刻;那些余惊至今仍能让我体察出,像胶皮车轮一般在心上轧出印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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