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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31)

  所以去夏府做客,除了笑谈与美肴,还有许多近照可以传观,并且引发话题。她家的客厅里有不少小摆设,在小鸟与青蛙之外,更多的是象群。她收集的瓷象、木象、铜象姿态各殊,洋洋大观。

  朋友知道她有象癖,也送了她一些,总加起来恐怕不下百头。这些象简直就是她的“象征”,隐喻着女主人博大的心胸,祥瑞的容貌。海音素称美女,晚年又以“资深美女”自嘲自宽。依我看来,美女形形色色,有的美得妖娆,令人不安;海音却是美得有福相的一种。

  这位美女主编,不,资深美女加资深主编,先是把我的稿子刊在“联副”,继而将之发表于“纯文学月刊”,最后又成为我好几本书的出版人。我的文集《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青青边愁》,诗集《在冷战的年代》,论集《分水岭上》都在她主持的“纯文学出版社”出书,而且由她亲自设计封面,由作者末校。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把编好的书稿jiāo给她后一切都不用cao心,三四个星期之后新书就到手了。欣然翻玩之际,发现封面雅致大方,内文排印悦目,错字几乎绝迹,捧在手里真是俊美可爱。那个年代书市兴旺,这大本书销路不恶,版税也付得非常慡快,正是出版人一贯的作风。

  “纯文学出版社”经营了廿七年,不幸在一九九五年结束。在出版社同人与众多作者的一片哀愁之中,海音指挥若定,表现出“时穷节乃见”的大仁大勇。她不屑计较琐碎的得失,毅然决然,把几百本好书的版权都还给了原作者,又不辞辛劳,一箱一箱,把存书统统分赠给他们。这样的豪慡果断,有qíng有义,有始有终,堪称出版业的典范。当前的出版界,还找得到这样珍贵的品种吗?

  海音在“纯文学出版社”的编务及业务上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对台湾文坛甚至早期的新文学贡献很大。祖丽参预社务,不但为母亲分劳,而且笔耕勤快,有好几本访问记列入“纯文学丛书”。出版社曲终人散,虽然功在文坛,对垂垂老去的出版人仍然是伤感的事。可是海音的晚年颇不寂寞,不但文坛推重,友qíng丰收,而且家庭幸福,亲qíng洋溢。虽然客厅里挂的书法题着何凡的名句:“在苍茫的暮色里加紧脚步赶路”,毕竟有何凡这么忠贞的老伴相互“牵手”,走完全程。而在她文学成就的顶峰,《城南旧事》在大陆拍成电影,赢得多次影展大奖,又译成三种外文,制成绘图版本。

  在海音七十大寿的盛会上,我献给她一首三行短诗,分别以寿星的名字收句。子敏领着几位作家,用各自的乡音朗诵,颇为叫座。我致词说:“林海音岂止是长青树,她简直是长青林。她植树成林,我们就在那林yīn深处……常说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位伟大的女xing。现在是女qiáng人的时代,照理成功的女人背后也必有一位伟大的男xing。可是何凡和林海音,到底谁在谁的背后呢?还是台语说得好:夫妻是‘牵手’。这一对伉俪并肩携手,都站在前面。”

  暮色苍茫得真快,在八十岁的寿宴上,我们夫妻的座位安排在寿星首席。那时的海音无复十年前的谈笑自若了。宾至的盛况不逊当年,但是热闹的核心缺了主角清脆动听的女高音,不免就失去了焦聚。美女再资深也终会老去,时光的无礼令人怅愁。我应邀致词,推崇寿星才德相侔,久负文坛的清望,说一度传闻她可能出任文化部长:“可是,一个人做了林海音,还希罕做文化部长吗?”这话突如其来,激起满堂的掌声。

  四年后时光的无礼变成绝qíng。我发现自己和齐邦媛、竐弦坐在台上,面对四百位海音的朋友追述她生前的种种切切。深沉的肃静低压着整个大厅。海音的半身像巨幅海报高悬在我们背后,熟悉的笑容以亲切的眸光、开朗的齿光煦照着我们,但没有人能够用笑容回应了。刚才放映的记录片,从稚龄的英子到耋年的林先生,栩栩的形貌还留在眼睫,而放眼台下,沉思的何凡虽然是坐在众多家人的中间,却形单影只,不,似乎只剩下了一半,令人很不习惯。

  我长久未流的泪水忽然满眶,觉悟自己的“城南旧事”,也是祖丽姐妹和珊珊姐妹的“城南旧事”,终于一去不回。半个世纪的温馨往事,都在那幅永恒的笑貌上停格了。

  二00二年八月于高雄左岸。

  附:追寻母亲林海音的足迹

  作者:夏祖丽

  为母亲作传寻访北京故居

  上个月,应天下文化出版社之邀撰写《林海音传》,我追寻母亲的成长足迹,从南半球的澳洲飞回,踏上了北京——她从5岁起,住了26年的地方。

  第二天,在祖炽、祖火奎两位堂兄的陪同下,我们访问了北京师大附歇—当年的chūn明女中、琉璃厂、晋江会馆、夏家老宅、南长街、中山公园、厂甸……母亲的北京生活都在城南,她的《城南旧事》顿时展现在我的眼前。

  永光寺街一号的夏家老宅,是一大片四合院,如今就要拆了。

  母亲刚结婚时,在那儿住过几年。想想当年,与寡母和弟妹相依为命的台湾姑娘小英子,嫁到一个公公、两个婆婆、八个兄弟、四十多口的书香大家庭,会是什么样的心qíng呢今年74岁的祖火奎堂兄记忆犹新。他说:“六婶母亲 和大家相处得很好,谁也对她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她并非逆来顺受,也不会使人欺负她。她有一套大家庭相处的智慧,等到六叔六婶经济条件好了,就搬出了老宅。他们是夏家兄弟中,第一个搬出老宅的。”

  祖火奎堂兄说:“把六叔六婶两个搁在一块儿,就是一个字,新”南长街是他们自组小家庭后住的地方,我就在那儿出生。在文章里,母亲写道:“我们在北平的家,小方院当中,有一棵小槐树。夏季正是一个天然的天棚,覆盖全院。大的孩子在树荫下玩沙箱,奶妈宋妈 抱着‘咪咪’坐在临街的门槛上‘卖呆儿’。我伏在书桌上,迎着树影婆娑的碧纱窗书写,只听见疾笔沙沙,寂静的下午常是在这种环境下度过的。”

  50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寂静下午,我站在南长街的小方院里。大槐树没了,临街的门槛还在,我明白了,当年宋妈为什么老爱抱着我坐在这儿,因为对面就是中山公园的大门,人来人往,多热闹呀外公早逝,母亲扛起家计民国20年,外公最小的弟弟因为抗日,被日本人毒死在大连牢里。外公自北平去收尸,伤心又生气,回来不久就吐血,一病不起,竟然44岁的英年,病逝在北平。

  算算外公在民国11年,从台湾故乡头份渡海到北京,在那儿共住了9年。

  外公去世时,母亲只有14岁,是家中老大,下面有6个年幼的弟妹。外婆是个乐天知命、不识字的旧式妇女。母亲在文章中提到:“在别人还需要照管的年龄,我已负起许多父亲的责任了。父亲去世后,我童年的美梦从此破灭了。”

  为了节省开支,外婆一家八口不得不搬离梁家园温暖的小楼,住进福建、台湾乡亲专用的晋江会馆。在那儿住,不用缴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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