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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14)

  平等吗?那你为什么苦苦地抛弃这一个,又苦苦地追求那一个?价值,可不是吗?否则你根据的是什么?你的爱与不爱,根据的是什么东西?或者,源于什么?

  Z为什么这样吸引我?Z的坚qiáng?机智?才华?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汉的气质?孤独却又自信,把软弱藏起来从不诉苦?甚至做爱时天赋的野xing,狂làng,甚至他的征服?是吗?是,又不是,说不清,那是说不清的,只能说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吗?——O没有回答。她愣着,她不想摇头,又不能点头。

  但不管是什么吧,不管你的取舍多么正当、甚至正义吧(你爱坚qiáng的不爱怯懦的,爱美丽的不爱丑陋的,爱聪明的不爱愚蠢的,爱xing感的不爱委顿的,爱善良的不爱邪恶的……),那取舍都意味了差别,价值的或价格的差别,而非平等,绝非平等!可人是多么渴望被爱呀,每个人、每一颗心都是多么需要爱呀!任何人都是一样、都是多么期待被爱呀!怎么办呢?你要爱你要被爱你就要变得可爱,你就不能是个白痴,不能是个傻瓜,不能是个无能的人或者不会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别中居于弱端,所以你就必须得像Z说的那样实现你的价值,尽管你喊着累呀累呀活得是多么多么累呀,可是还得去落实你的价值——打起jīng神、硬着头皮、不畏艰险地去展示你的价值。公鹿展示它们犄角的威武,雄鸟展示羽毛的艳丽。在人,那就叫作事业、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汉,当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回着表现于你的xing格、相貌、风度、意志和智慧。你不会爱一个白痴,尤其谁也不愿意作一个白痴,这里面有人们不愿深问的东西,人们更习惯躲闪开这里面的问题,但每一个人都会暗自庆幸他不是那个白痴。

  这又让我想起“叛徒”,想起人们对一个叛徒的态度,和对其中深埋的问题的回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园里问过F:“是不是,医生?是不是这样?”

  F能说什么呢?如果他在写作之夜是一个我所希望的老实人,在那座古园里他又是一个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样回答O呢?

  F肯定会说:“不错,这是事实。”

  他可能还会说:“不这样又怎样呢?否则物种就会退化,人类就会怠堕,创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过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鸟在,它们展示素朴、温qíng和爱恋。幸好有女人在,她们证明爱qíng的重要,她们把男人召唤回来,把价值从市场和战场上牵回人的内心。威武和艳丽都是需要的,男人创造的空间的壮丽,和女人创造的时间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yù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园里的问题,O是我写作之夜所见的迷茫,O必定不能满意这样的回答。

  白杨树在高处“哗哗”地响,老柏树摇落着数不尽的柏子,柏子埋进土里,野糙疯狂地长大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蓝的紫的huáng的,簇拥着铺开去,在园墙那儿开得尤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墙而出要穿墙而去,但终于不能……O问:“可是人能够是平等的吗?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视、轻蔑和抛弃吗?F医生,您说能吗?”……古祭坛伸展开它巨大的影子,石门中走过晚风,走过暮鸟的声声鸣叫,石柱指向苍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后的光芒……O问:“普度众生是可能的吗?人,亘古至今,这么煞有介事地活着到底为的什么?”……太阳走了,月亮悄悄地来,月亮怡然升起在朦胧的祭坛上,唯闻荒糙中的虫鸣此起彼落……O问:“这yù望兴冲冲地走着跑着,医生,他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就是为了爬到耻rǔ之上的光荣,或者掉进光荣之下的耻rǔ吗?就是为了这两个地方?”……走上祭坛,四周喧嚣的城市点亮了万盏灯火,O知道,就在不远的那座楼里,画家又在挥动他的画笔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负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来吗?Z知道她必定回来,Z对此尤为自信……O想:“但是另一个人在哪儿?以及另一些人,在怎么活着?光荣和耻rǔ各自在怎么活着?”……星汉迢迢,天风lànglàng,O在荒凉的祭坛上或者在我的心里喃喃自语:“可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世界……不过他不会想到他的,他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

  “什么你说?你说谁?”F问。

  O已经下了祭坛,走向园门,走进万家灯火。

  那最后一句话,我或者F医生唯在O死后才能听清:两个他,一个是指她的丈夫,一个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个是指光荣,一个是指耻rǔ。

  208

  那园子里有好多练气功的人。开始时只是几个老人,在树下默立吐纳,或逍遥漫步,期待着健康、长寿、自在和快乐。后来人就多起来,十几人而至几十人,几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树林和糙丛里,或手舞足蹈,或轻吟低诵嗡嗡有声,继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坛上和祭坛周围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头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长叹的,也有呼号若颠的……传说有人在那时见到了死去的亲人,有人听见了古代圣贤的教诲,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红尘顿悟了大道,有人魂飞出壳刹那间游历了极乐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疯了,疯言疯语地说出了一些罕为人知的秘密。

  一度,这座城市里到处飞扬着神奇或怪异的传闻。书摊上,介绍气功和特异功能的书,谈神言怪的书,乃至各路神医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寿的验方新编、消灾免祸的咒语集成,大为走俏。书商们发了横财,买了汽车和别墅。“信徒”们心痒难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于是乎各门“大师”层出叠涌,设场布道,指点迷津。修xing修命逃离苦海的途径原来很多,以致于几天就有一种最新的功法问世。记者们忙得团团转。老弱病残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见救星。寺庙的香火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为各路功法无不争相与佛门混为一谈。

  F医生说:“不过气功确有其神奇之处,很可能为现代医学开出新路。”

  诗人不以为然:“怎么神奇?能治百病,长生不老,是吗?”

  “那倒不是,”F说,“但确实治好了很多我们治不了的疑难病症。”

  那时诗人L又不知是从哪儿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地就来这园子里看望F。

  F医生说,在那园子里还有几个有特异功能的人。F说有个人能把一个铁球装进玻璃瓶里去,铁球明显比瓶口大,他轻易就把它装进去,轻易又能把它拿出来。

  诗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马上就可以得一个魔术大师的职称了!总不至于下次我回来,正见你在街上练杂耍吧?”

  “我是亲眼见的,”F医生平静地说。

  L不怀疑F的诚实。“但是,那个变戏法儿的家伙一共有两个瓶子,和两个铁球,”L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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