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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15)

  “可瓶子里那个铁球是我的,”F说,“我临时在那上面锉了个‘F’。”

  L愣住:“是吗?那家伙,他怎么解释?”

  “他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呢?你怎么想?”

  “那是发生在另一种时空里的事,只能这样猜想。那铁球是从另一种维度里进到那瓶子里去的。就像你从三维的空中,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动二维平面的一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你的观察只限于二维平面,你当然就看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另一个世界吗,可敬可爱的医生?”

  “确切地说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因为那一种维度的存在并不与我们这个世界截然分离,所以是同一个世界。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周围,或者在我们之中,只不过以我们的观察方式永远发现不了它罢了,正因为我们发现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种维度的存在。一个有限的维度,比如说一维、二维、三维,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维如果不占有面积,它必是抽象的,二维要是不占有空间,三维要是不占有时间,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个真实的存在必是多维的。”

  “多少维?”

  “无穷多。无极之维。”

  “医生,你不做手术的时候就这么胡思乱想吗?”

  “你一定见过一种捕蝇器吧?一个纱网做成的笼子,下面有一个筒状开口,好比一间屋子,屋顶上有个烟筒,但这‘烟筒’不是在顶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进屋内,‘筒’的一端连实着底面的纱网,另一端开放在笼子里,笼子架起来底面悬空,下面放些能招引来苍蝇的东西,苍蝇来了就会从那筒道中稀里糊涂地飞进笼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种聪明的捕蝇器就在于,苍蝇能从那儿飞进来,却不能飞出去。”

  “你又喜欢上苍蝇了?”

  “它为什么不能飞出去,你想过吗?”

  “我不是苍蝇。真的。”

  “因为,虽然它处在三维空间,在我们看来它也是做着三维运动,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维,三维对它来说是一团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苍蝇看来它一直都是飞着直线,它不能把横的和竖的直线联系起来看,它拐来拐去飞进了笼子但它并不知道那是拐来拐去的结果,所以再让它拐来拐去地飞出笼子它可是束手无策,它只好仍以直线的飞行东撞西撞……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东撞西撞怎么也撞不出去一样。”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dòng’。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糙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快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糙、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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